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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冯公子被薛家人打得鼻青脸肿肋骨断，冯家人只得将半死不活痛苦呻吟着的冯公子抬回了家。原本欢欢喜喜去迎娶新娘的，结果新娘没娶到，反抬了个重伤员回来，把冯姐姐气得半死。——但是，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可怜起冯公子来，更不用以为有成千上万的人出于义愤而前往官府或薛家去抗议。这些都是不曾发生的事。

那些原先过得比冯家还要穷苦的人们，——因为冯公子的父亲毕竟是里正，比一般的庄户人家要稍稍殷实一些——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走过来，还有的打听事情的经过和细节，表面上好像是关心，实则了解情况，满足好奇，产生一种别人倒霉下去而自己相对提升了的感觉。

姐姐悉心照料弟弟养伤，并请来了郎中给冯公子看伤。郎中看视了一番，叹息说：人恐怕性命难保。因为骨子里脏腑里出血，我不能把人劈开来疗治啊。于是给开了抑止内出血的药。如：大黄、牡丹皮、生艾叶、当归、白术、黄芩等等。姐姐把药煎熬好，端给冯公子喝。可是冯公子已经只剩了出气而没有进气了，哪里还能下咽汤药。不多会儿，冯公子便咽气了。姐姐嚎啕大哭道：“天啊！爹娘啊！我冯家前世的该杀了多少人，使今生今世遭这个难啊！……”

俗话说，蚂蚁受压迫临死前还要蹬两腿儿呢。冯公子被薛公子打死，冯公子姐姐、姐夫怎能咽下这口恶气。他们请人代写了一纸诉状，夫妻两个跪到金陵应天府前喊起冤来。衙役放他们进去，他们又跪到府尹老爷面前，哭诉了一番，递上了诉状。府尹老爷看完状子，即刻传令，叫薛家相关人员前来接受讯问。而此时，发命令的和动手打人的几个嫌疑人早已逃之夭夭了，只传唤来了几个当时在场旁观的人。府尹大人令双方陈述事实经过，而薛家人吵吵闹闹，偏说是冯家人先动的手。府尹最终下结论说：“这是一起相互斗殴致人死亡的案件，双方责任各半，应各打五十大板！但一方当事人已经死亡，另一方当事人归案之后，当大棒伺候！——退堂！”

冯姐姐夫妇两个悻悻然归来，所有的冤屈和悲伤只能往肚子里咽。开始他们还盼望着抓到凶手棍棒伺候的，但今日等明日，明日等后日，结果是音讯全无，不了了之。随着长长岁月的流逝，他们似乎也看穿了：这天底下并不存在说理和伸冤的地方。

但有一天，忽然像在黑暗中出现了一束光似的，村里有人说应天府的原府尹已经调离，来了一员新府尹。新官上任三把火，定能为民做主断出几件案子，如“包青天”再世一般。冯姐夫妻俩一听到这个消息，渴望伸张正义之心一下子又复燃了起来。立马重写了状子，告到了应天府。

冯姐夫妇跪于公堂，向新府尹简要陈述了事情的经过，递上了状子。新府尹一听，又看了看状子，忽然严正的道：“哪里话！杀人偿命，自古而然。哪有打死了人竟逍遥法外，如没了事情一般的！真吃了豹子胆，目无王法了！”

冯姐夫妇俩心里一咯噔，想：不愧是新府尹，疾恶如仇，颇有为民伸冤的决心。接着，他们看见新府尹准备发签抓拿嫌犯。但顷刻间，新府尹忽然冻住了表情，握着签子的手也在空中僵住了，最终又将签子缓缓的放下。冯姐夫妇的希望又由高空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心背顿时又发了凉：这是怎么的啦？

接着听到新府尹宣布道：“今日暂且退堂！待抓到嫌犯后择日升堂！”

至此，冯姐夫妇仍然没有心念成灰，他们仍然盼望着为弟弟复仇，让薛家公子得到刑法的惩治。这一天似乎终于等到了。

公堂内，十几名衙役穿着统一的制服，手握杀威棍，一齐雄壮有力地吼道：“威——武——！”而后，新府尹责令双方当事人作最后的陈述。——薛家的当事人当然没到场，只来了几个家丁，其中一个家丁做代表作了陈述，故意颠倒是非，或混淆事态。新府尹贾雨村最后宣判道：

“拐子贩卖女童，从中渔利，另当严惩！冯渊及薛蟠，双方为争夺女子香菱而互殴。冯渊不幸身亡。今薛蟠被冯渊的灵魂追索，薛蟠已得暴病身亡。……”

听到这里，冯渊姐姐忽然忍不住了，大喊了起来：“老爷！老爷！薛蟠没死！薛蟠没死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贾雨村道：“薛蟠已死！要见尸体者，可前往薛家私人墓地去查看！——谁扰乱公堂，将杀威棍打出！”

冯渊姐姐只得哽咽着，抽搐着，再也不敢喊叫了。

贾雨村继续念判词道：“本府念冯渊孤苦，不幸亡故。责令薛家赔偿白银四十两作为冯渊安葬之费。当堂交付，不得有误！”他把“不得有误”说得高昂昂的，以显示其威严和公义。

冯渊姐姐抽泣着从府尹属官手上接过了四十两银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跟丈夫一起徒步回了家。

……退堂之后，贾雨村坐到了后室的一张椅子上，微微叹了一口气，想：“知道姓冯的人家会不服气，也不可能服气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不如此，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难道还要再被革职一次不成？”他又默默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摊开一张纸，提笔给贾政写信道：“……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

话说当初贾雨村由老家湖州回到林府之后，受林如海之重托，将黛玉连同两个老嬷嬷和两个贴身丫鬟送往金陵贾府，即黛玉的外婆、舅舅家。送至贾府大门口时，贾雨村投递了有关自己仕途方面的密信，而后便返回了，继续他中断了多日的行游。

……黛玉到达外婆家的第一天，着实有些疲劳。然而一时又难以入睡。她慢慢将见到的人、说过的话以及当时的场景都回忆了一遍。她惊叹于外婆家的豪华、气派自不必多言。她想起，轿子帘子被打开时，听得有人说“林姑娘来了”，而后两个人扶着一位老太太走过来，脸上打了皱，鬓发如雪一样的白，想不到外婆竟是那么的苍老。那时外婆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想到这里，黛玉的眼角便又噙着泪水，要往下滴。她用手绢轻轻的擦了几擦。她没有惊醒两个丫鬟。

黛玉擦完眼角的泪水，又随着思绪的飘飞在不停的回忆。她招呼了大舅母、二舅母，接着便被指认了珠大嫂子。珠大嫂子脸上像苦巴巴的，血色不怎么好，也不怎么笑，大多时候好像阴郁着脸似的。……过了一会儿，好几个奶妈、丫鬟簇拥着几个姐妹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看上去有些微胖，但模样挺可爱，是迎春姐。接着那个高挑挑的个子，鹅蛋似的脸型，但眼睛滴溜转得飞快，好像蛮聪明蛮精明的，叫探春。再后头的那个瘦小个子的，可能比我还小，叫惜春。——就在那时候，外婆又谈到她的女儿，我故去的母亲了，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想到此处的黛玉，又用手帕拭了拭眼角。

黛玉的思绪仍然蹦跳着，流淌着。她又想起，接着有人问她“是不是常常服药”的，她说“是的，从小儿就服药，打吃饭的时候起到现在，一直都是在服人参养荣丸。”紧接着外婆就说：“这正好，我这里正常常配着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份就是了。也没什么麻烦的。”

黛玉回忆到：就在那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哈哈哈的大笑声，是一个女人的喉咙声，由远而近，显得很浪荡、无礼。大家都屏气敛声的。也许众人都知道是哪个来了，可我怎么知道呢。当时我就想：此人怎么竟如此无拘无束，如此骄慢啊？——原来是琏二嫂子，那打扮，真太绚烂，太华贵了。看当时的那情况，外婆大约太惯她了。而她也知道外婆惯她，所以放肆些不打紧。听她那口气，她好像是管家的，能管人，管事，也能管钱。将来待我也许不错：因为有外婆在，她好歹也得照顾外婆的老面子的。当然这只是也许，有好多事是难以预测的。

黛玉又想到：她先拜见了大舅母，其次拜见的二舅母，这个顺序是对的。假如当时我一时糊涂，听旁人几句话劝，在大舅母那里吃饭，而晚饭后才去拜见二舅舅、二舅母，就不妥当了。那样就会得罪二舅舅二舅母了，也许会惹出跟谁亲、跟谁疏的许多闲话来。

忽然，黛玉倏忽一下子想到了宝玉进来时的那步伐，那大而有力的步伐，想到了宝玉的那张脸，想到了他的眉、眼。那眼光是多么的炯炯有神啊，神采飞扬着。在那之前，二舅母说了宝哥哥好多不好的话，大概也是有影儿无影儿的，再加之宁可夸自家的狗也不宜夸自己孩子的。外婆和二舅母，一边说宝哥哥不好，骨子里其实是很惯很宠的，正所谓骂是欢喜打是惯。哦，对了，宝哥哥胸前还挂了一块宝玉的，那东西大概就是“护命符”了。依稀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好像也想跟我挂一块的。但后来妈妈病重了，也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如果母亲还在，大概也给我挂了一个了。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母亲还在，八九成我也不会来这里。或者来这里，过几天很快就会回去了，哪可能长久居住啊。

黛玉的思绪仍在飘飞着。她又想起，第一次外婆问她念什么书时，她回答得快了一点。她现在认为是不宜说“《四书》刚念了一半”什么的。说自己书念得多，成了鹤立鸡群的样子，跟旁人不谐和一致，不遭人嫉妒吗？有什么好处呢？宝哥哥问我“可曾读书”时，我就知道应该矫正过来了，我说“不曾念过什么书，只上了一年多的学”，那个回答应该才算比较得体。今后这些都是要小心谨慎一些的。跟在家里不一样。父亲在家时跟父亲不在家时，走路、说话等等的，都是不一样的。

黛玉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想了这些，忽然咳嗽了起来，惊动了雪雁。雪雁连忙起身下床，来到黛玉的床前，轻轻拍着黛玉的后背，问道：“姑娘可要起身？可要喝水？”黛玉道：“我起一下身，不要喝水。”

黛玉起了一回身，又回到床上就寝。她叫雪雁赶紧去睡。而她自己又过了很长时间，又反反复复、颠颠倒倒的把白天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乃至数遍，然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一觉睡到天亮。

……话说宝玉母亲王夫人有一个亲妹妹，嫁于金陵应天府所在地远郊的一处小城，那里姓薛的人家居多，也有人唤做“薛家城”。按照当地对人称呼的习惯，母亲的妹妹称作姨娘，母亲的姐姐称作姨妈。但到了金陵城及近郊一带，不管是母亲的妹妹或姐姐，一律唤做“姨妈”。王夫人的这个亲妹妹嫁与薛家人，因之在贾府内通常称为“薛姨妈”。薛姨妈生有一子一女，即哥哥薛蟠和妹妹薛宝钗。这四口之家——薛蟠父亲的妾及其他人员不算在内的话——本来可算是豪富幸福之家。因为薛蟠父亲是被安排为专职为朝廷和某些地方官府买进各种货物的人，跟一般的商人性质是大为不同的。社会上的人皆满怀肃敬之意地称之为“皇商”。

俗话说“经手不穷”，薛蟠父亲为朝廷为某些地方官府购进物资，哪可能是个穷光蛋呢？用后人之后人的话说，他家历来是“不差钱儿”的，或者说，“穷得只剩钱”。

因此，薛蟠父亲本来就是个微胖小子的，到了中年，就成了个胖大汉子了。当时的人们绝对没有后人之后人减肥健身的概念，因此，胖乎乎的大汉，通常都是被视为富贵且有福的象征。薛蟠父亲生有一子一女，加之庶出的子女，所以把他视为有福之人，确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年的春节前，薛蟠父亲为朝廷购进了大量的鱼肉荤腥、菜蔬果品，其“油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薛蟠父亲一连忙了好多天，但从中落得的银两也使他极为兴奋。他一直忙到大年三十的中午才回到家。不过，到家后，家里的厨子、佣人及小妾等都已经把丰盛的年夜饭忙得差不多了。傍晚的时候，薛家放了比往年更多的爆竹和焰火，引得左右邻舍的大人小孩远远的或近前来观赏：因为其他好多人家只买了一小串小爆竹，根本没有买得起如此之多的焰火。放一支大爆竹时，开始没有爆炸，顽皮的薛蟠前往探看，刚走近爆竹，忽然“嘭”的一声巨响，大爆竹飞上了高空，而薛蟠被吓跌倒于地上。——他丝毫没有受伤，只是跌倒的动作看上去非常滑稽。于是引起了众人快活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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