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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1页）

假如想要知道贾雨村的娇妾姣杏的由来，那就得将好几年前贾雨村在姑苏城角的一座寺庙——唤做葫芦庙——的经历说一说。

贾雨村家本也可算是个官宦人家。但到了贾雨村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基本败落，只剩下了四五间草房，几亩薄田。但父亲还是拼力让贾雨村读书，试图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重新振作家庭。没料到在雨村十一岁时的那年，雨村母亲忽然生了病，且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亡故了。雨村再也念不起书了。父亲悲伤着脸对雨村道：“儿啊，耕读两行，都不失体面。家里实在不能供你上学了，你索性就停止读书好好务农吧。”——在雨村父亲及无数人的心中，“重农抑商”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短时间内绝对没有撼动的可能性。

贾雨村心里不甚情愿，但嘴上又不敢违拗。“严父慈母”成了那时代甚至之前所有时代家庭教育的范式。于是贾雨村停学了。他慢慢的学着耙田，种植，浇水，除草，捉虫子，收获，干了近一年，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黧黑，有的地方甚至皲裂了。腿脚身子的多处，也被蚊虫叮咬得红肿破皮的。而因为种植和收获技术的不成熟，其收成总是差别家一等，被左邻右舍所暗中嗤笑，又时常被父亲严厉的训斥。

终于有一天，贾雨村再也忍耐不住了，在父亲训斥他“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种田又不精，将来也是讨饭的命”的时候，他把握在手上的锄头一扔，没好气的道：“这个倒头家，我早已不想呆了！我出去！”

父亲没料到小子竟敢顶撞他，气急败坏的道：“你出去？你上哪儿去？你下哪个监牢？”

扔掉锄头的贾雨村已经向远方迈步子了。父亲也不拦他，而是气愤地道：“你出去，看你有脸回来！”

他回头对父亲高叫道：“不到敲锣打鼓的时候送我回来，我都不会回来！”——这话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他不考中举人或进士，都不会回来的。这是一种气愤之言，但也包含了一种勇气、决心、志向和信心。

贾雨村离家出走成了一名流浪汉。但流浪汉的运气也有好有歹。贾雨村渡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摆渡的船工竟少有向他索要摆渡费的。他肚子饿了，向路旁的人家要饭，竟没有遇到一条恶狗，而却遇到了几个好人。——给了饭，还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给了他几两银子，当时的贾雨村极为感激，他想到了漂母和韩信的故事，认为自己具有当时的韩信的幸运。

贾雨村知道姑苏、钱塘自古繁华，他就朝着姑苏的方向走。终于走到了姑苏郊外。他想：总不能这样长期的做乞丐睡桥底下或睡人家屋檐下啊。于是他便准备到姑苏城里寻事情做，最好能找到一个书香人家有空时间读书。他甚至想到了唐伯虎化身为奴娶到了美秋香的大好事。这样边走边想，没想到来到了一座寺庙前。门楣上大书着“葫芦庙”三个字。他忽然想：不如到这个里面帮助张罗香火，接待香客，倒倒茶水，打扫院落，帮忙抄抄经书，而混口饭吃，空余时间再买书或借些书来读。于是他便走进去拜见住持，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住持看看他的身段，特别是仔细打量了他的脸，而后说了一句跟收留不收留他几乎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住持道：“唉，缘来天注定啊。”

贾雨村一愣，但即刻明白过来，这是住持在考他，看他了解不了解一点佛经呢。于是他道：“……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啊。”

住持点了几点头，露出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又开口道：“身上事少，自然苦少啊。……”

雨村紧接着道：“口中言少，自然祸少；腹中食少，自然病少；心中欲少，自然忧少。大悲无泪，大悟无言。缘来要惜，缘尽要放。……”——虽然他并不完全赞同以上这些话，但他依然能倒背如流。

住持又点了几点头，露出了明显的微笑道：“先生如若不嫌弃敝院条件简陋，就敬请入住，为寒舍增辉吧。”

于是雨村住进了葫芦庙，结束了行游不定的状态。每逢六月十九前后和九月十九前后等等繁忙的日子，他就起早带晚，全力整理书院，打扫院落，接待来客，张罗香火等等；如果遇到较为闲暇的时日，他就抄抄经书并自我学习经史子集等等。

一些时日过去，他自然结识、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庙内庙外的都有。甄士隐便是其中的一个。甄士隐不但经常请他吃饭，而且在了解了他的学识和心志之后，还主动捐给他一笔银子作为盘缠，作为他赴京赶考的资财。出于读书人的虚荣和自尊，贾雨村只是对甄士隐道谢了一声，而并没有到感激涕零、连连磕拜的地步。

雨村接受了甄士隐的捐资之后，便计算着赴京赶考的日程，离正式考试的时日已经不到三个月了。他便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刻苦的精神学习应考。实在疲倦了，有时候也到室外散散步，回忆回忆经史子集里面的一些内容。一天，他刚走出室外没几步，一抬眼便望见了花丛中的一名漂亮女子。他不由得朝她一笑。而她，也给予了他一个甜美的微笑。看到别人的微笑，有时候也会改变自己心境的。一会儿，他愉快地散步回来，刚往回走不几步，迎面走来了一名漂亮女孩。再一看，原来就是刚才遇到的那名女孩。他正微笑着凝神望着她的时候，她也望了他一眼，且觉得很好玩：“我又遇到这个人了！”

“……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有忘记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后人之后人所作的这段歌词，用来形容贾雨村那时的心情，是基本恰当的。而那漂亮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甄士隐家的一名丫鬟叫姣杏。雨村赴京赶考高中之后，很快便过来娶到了姣杏。而此时的姣杏也没有跟别人家定亲。

……后人之后人说“好人一生平安”，其实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而事实上，好人多灾多难的事，并不见得比歹人少。

甄士隐在资助了贾雨村之后的几个月，恰逢过大年，转眼间又迎来了元宵佳节。早上还没有完全醒来，就听到远远近近哔哔驳驳的爆竹声，都是为了驱散霉气邪气、迎来财神爷而燃放的。而这天甄士隐家并没有放爆竹，这是他家多年的老习俗了。因为不知道从哪一代的祖宗起就叫这一天不要放爆竹，可以“闷声大发财”，而其他人家燃放，反而把财神爷也吓退，从而发财不得。

这天，甄士隐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很早就吃完了晚饭，还特别的吃了按元宵节风俗而应该吃的“糖丸子”。——一种用糯米粉加水搅拌捏成丸子，然后再用香油煎，再加上适量的糖而形成的甜美食品。——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甜蜜的日子。吃完晚饭后，一家人，——甄士隐夫妇，甄士隐夫妇的三岁宝贝女儿英莲，家丁霍启及两个丫鬟等前往街市看花灯。那花灯有的成排而显得齐整，有的高高低低而显得错落有致，但都璀璨亮丽，灿烂无比。引出了众人无数，又吸引了不少的生意人，特别是卖小吃和儿童小玩具的。赏玩了近半个时辰之后，甄士隐夫妇有些疲劳和乏味了，就提议早些回家。而小女儿英莲却玩得兴致丝毫无减，说什么也不愿意立即回家。甄士隐夫妇一直视小女儿为掌上明珠，又不忍心强逼女儿回家。于是乎最终决定，让家丁霍启带小女儿再玩一会儿，其余人就先回家洗漱就寝。

甄士隐夫妇回家用热水泡洗了脚，上床之后便较快地入睡了。一觉醒来后大约已经到了三更天，发现霍启和小英莲竟然还没有回来。甄士隐夫妇感到奇怪，急忙询问两个丫鬟，知道不知道女儿和霍启有没有回来，还是去哪儿了，是不是孩子生了病。两个睡得深沉的丫鬟好不容易才被叫醒，都回说不晓得，什么也不晓得。

这一下甄士隐夫妇就着慌了，连忙套上衣服出去寻。外面的寒风冷得透骨，但他们全然不顾，只是一路的急匆匆寻过去。外面的花灯有好多还亮着，然而甄士隐夫妇已经丝毫感觉不出它们的美了，而是越寻越揪心。不多时，整个大街小巷都寻遍了，就是不见霍启和女儿的影子，把甄士隐夫妇急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一直寻到天亮也一无所获。

“是霍启把女儿拐走了吗？”甄士隐妻子封氏如此说。

甄士隐道：“看样子不可能，霍启是老实人，忠诚的。要是他想拐走女儿，早不知什么时候就拐走了。”

又气又急的甄士隐夫妇简直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意趣，只得满怀悲伤的到衙门报案。当班的衙吏不紧不慢的询问了相关情况并做了笔录，而后吩咐甄士隐夫妇回家等候消息或自己想方设法继续寻求线索。官府里也派人多处打听寻求线索的，但有用的线索并没有寻到一丝。

有气无力的甄士隐夫妇就这么慢慢的熬着日子。没有了女儿的日子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慰藉和趣味。他们的饮食减少了，睡眠规律也紊乱了。常常半夜夫妇两个睡不着坐在床上想女儿，连女儿的死活也难以确定。夜间，外面的偶然一响动或一嘈杂，他们都会认为是霍启带着女儿回来了。有一天夜里，他们正坐在床上痴呆呆想女儿的时候，忽然响起了闹哄哄之声，夫妻两个既害怕又盼望跟女儿有什么关联，都竖起耳朵听。忽然听到有人喊道：“不好了！失火了！快救火啊！大家都出来啊！”

听到这样的喊声，甄士隐夫妻两个一跳就起了身，急忙套起衣裤往门外奔。这时，两个丫鬟也受惊起身，套上衣服向门外跑了。走到门外一瞧，甄士隐家东隔壁的隔壁，火已经窜到了屋顶，正随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甄士隐一看，惊慌地喊道：“不好！东风！火正朝这边窜呢！”甄士隐妻子急得不得了，说箱子里还有好多银子呢，急着要回房子里去取。甄士隐一把拉住她，高声道：“怎么能进屋啊！不要命了！烟一呛，人就倒下去了！”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刮来，那熊熊的大火一下子就裹挟、燃烧到了甄士隐家的屋顶。

有比较年青、勇猛的汉子这时打来了井水，用水桶提过来，拿瓢儿舀水朝屋上浇。但上演的只是杯水车薪的无奈的惨剧。不多久，前后两排靠在一起的房子，全部被大火所吞并。后来风力似乎减弱了一些，但燃烧丝毫没有停歇，一直烧到清晨。甄士隐妻子跺着脚干嚎道：“我家前世的杀了什么人的呀！今生今世要遭这个报应啊！女儿女儿没了！房子房子烧了！老天爷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但是，甄士隐夫妇及丫鬟等都没有被火烧着。只要没死，生活就得继续下去。甄士隐想：“房子烧了但土地还在，不如借些钱来临时搭两间房子，凑合着将日子过起来。”

妻子封氏悲伤着脸道：“你怎么还想在这个倒霉透顶的地方住啊！丫头丫头没了，房子房子没了！再住下去，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呢！”

甄士隐没奈何的道：“那依你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在露天里过日子啊！”

妻子道：“怎么办？不到我娘家去还能怎么办呢？”

甄士隐很有些不情愿。几乎天下所有的女婿都不愿意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去投靠岳父岳母的。但因为妻子的一再坚持，而现在的甄士隐又几乎没有了跟别人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实力。于是只能无奈而伤感的卖掉了土地，换成了一些银两，像逃荒似的带着妻子和两个丫鬟等来到了甄士隐的岳丈封肃家。

封肃早先已经听到了女儿女婿家被火烧了的消息的。也听得说女儿女婿人没有受伤。于是便在家里没有前来探看。本来封肃的妻子叫派个人来望望的，可封肃却说：“他们没长胳膊没长腿儿啊，有什么事，他们不会过来吗？”于是就一直不曾有人来探望。

现在，甄士隐领着妻子、丫鬟等像逃荒似的来到了封肃家的门前。一进门，便看见了封肃一张阴沉沉的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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