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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叶何略一沉吟,说那我得亲自去安排人手、调配火药。至于突袭南大营救人这部分,你们就跟梁兴甫商量吧。苏荆溪起身道:“我跟你去,配伍我也略懂,能帮上点忙。”
昨叶何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可也没拒绝:“有姐姐这位杏林圣手在,自然事半功倍。”说完她深深看了吴定缘一眼,与苏荆溪匆匆离去。
无梁殿里,如今只剩下病佛敌一人面对着吴定缘。少了别人在中间转圜,这两个人一时间无比尴尬。吴定缘一度怀疑,他会不会趁机出手,把自己干掉。
可梁兴甫此时却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虽然威严犹存,可那股滔天的杀意却敛至无形。吴定缘皱眉道:“丑话前头说。这次跟你们联手纯为救人,你与我吴家的恩怨,单开一本账,咱们另外算。”
梁兴甫没理睬他,信手拿起佛母的扫帚,在泥土地面上画出一个简图。
这是南大营的衙署结构,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内里情形一目了然。大营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分设两门。南辕门内是签押房、武成王庙、演武厅、厨工布甲诸库等地;北辕门内则是旗台、中军台、马厩以及一个大大的校场。
吴定缘低头去看灰尘里的简图,在心中推演片刻,复又抬起头来:“军营中驻扎着多少人马?”
“靳荣是山东都指使,下辖十卫四所,分布在山东各地。他在济南的兵力,是济南卫六个百户和自己的亲军。”梁兴甫徐徐道。
“你们在济南能调动的力量有多少?”
梁兴甫伸出指头:“三十人。”
大明湖畔的突袭,令白莲教在济南的香坛陷入很大混乱。佛母不在,仓促之间,昨叶何与梁兴甫能调动三十个有战斗力的信众,已极不容易。好在火药爆炸至少能吸走济南卫三分之二的兵力,他们勉强能有一搏之力。
吴定缘捡起一根小枝,在尘土里勾画:“嗯,既然如此。我们便把人手分作三队,最好改换成百姓装束,寻个借口先混进去,等外面爆炸声起……”
一只大手猛然袭来,打断了他的话。吴定缘以为梁兴甫突然又要犯病,急忙后退。谁知大手只是在他面前一晃,把那小枝夺了过去。
“不要搞那些花头。一旦济南城四面火药爆炸,济南卫必然会从北辕门出兵进城维持秩序。不要分队,直接从南辕门杀进去,杀尽守卫,找到牢房带出太子,离开大营便是。”
这计划真是简单粗暴……可吴定缘也明白,事起仓促,越简单的计划反而越容易实现。可他略一琢磨,又有一个疑问:
“若济南卫觉察有异,返回大营,我们怎么应付?”
“我会守在北辕门,他们一个也别想过去。”梁兴甫淡淡回答。
对这一句话,吴定缘竟发不出丝毫质疑之声。
转眼又是几个时辰过去,济南白昼的喧嚣,随着金乌西坠而慢慢平静下来。
泉城的晚霞灿然是出了名的,每到暮时,它便如一匹浸饱了五彩染料的绢布,从容舒卷开来,侵占了大半个天空。城中的七十二眼玉泉汩汩地流泻着,每一条涓流都映出一小片酡红色的霞光,有若七十二条斑斓的长束锦带,在城中交错奔流,把济南城装点成一座色彩盈动流转的大彩楼。
一到这时候,城中居民都会扛着大小木桶,前去家里附近的泉眼打水。他们相信,沁染了霞色的泉水是从天上借来的仙气,喝了可以让人延年益寿。不过这水一定要当场映着霞光喝下,如果拿回家去,就不灵了。
此时在城中的趵突泉附近,居民们在三个泉池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着分一口霞泉银水。毕竟是当年出过孔圣人的地方,大家都彬彬有礼,排列有序,并没人吵闹。只是不免有些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中午大明湖的事。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凭空炸起,如同旱地里落下惊雷。泉池里的水波猛然一颤,皱起无数波纹。那些守在旁边的居民,骤然被震得呆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如同石像。
直到“扑通”一声,一个柏木桶跌落到泉池中,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转头朝传来爆炸的方向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更加震惶。只见广会桥附近的一处民房上空,升腾起一朵漆黑如墨的云花,这云花一边扶摇直上,一边向外层层翻卷,如罗伞开张,遮天蔽霞,一霎时天光便黯淡下来。
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打水的百姓轰散四逃,连哭带喊。可他们并不知逃去哪里安全,壮丁扛着桶,老人扯着孩童,小贩推着独轮车,商贾捂着头巾折扇,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冲撞,反而让恐慌如涟漪一样散播开来。到了最后,就连看守泉池的官差们都扔下绳牌,跑得不知踪影,趵突泉前只留下一片狼藉。
几乎是在同时,济南各处都传来剧烈的震动。从府馆街到骡马市,从贡院到孝感泉前,一十八朵挟着火光的黑云团团升起,像十八尊魔神矗立在泉城上空。那种黑云蔽日的恐惧,简直如洪太尉放走的妖魔一般凶狞,令居民们惊恐万状,纷纷奔走惊呼,阖城陷入纷扰。
济南城内一共有四套衙班,主管城内事务的历下县衙、司掌周边四州二十六县的济南府衙,以及主理山东全境的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此时城内突现大乱,历下县衙不敢决断,急报济南府,济南府又请示布政使司。
布政使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乱吓坏了,这种规模的袭击,敌人一定还有后续动作,非出动军队不足以防备,于是一张牌票送到了山东都指挥使司,请求济南卫即刻弹压。
不出半个时辰,南大营的北辕门隆隆打开,济南卫的兵卒列队出阵,迅速奔赴城中各处,以防备可能出现的袭击。
北衙大门前的一处小巷前,一个卖枣的贩子正慢慢收拾着摊子。他不时斜眼旁观,暗中计数,每过去一百,他就在木车上画一条线。等画够了六条线,他直起身子,推着车子迅速离开。
过不多时,在另外一个方向的南辕门,一群背着大小包袱逃难的人群逐渐接近了门口。卫兵们都在议论十八处爆炸的事,还没顾上爬杆挑灯。暮色中他们根本看不清这些百姓清一色都是年轻后生,更发现不了他们背上的包袱皮大多是长的。
在乱哄哄的喧闹声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率先走到辕门口。趁卫兵没留意,他伸出左拳头狠狠地捣向其中一人小腹,右掌同时捏住另一人咽喉。只是转瞬之间,两个卫兵便丧失了战斗力。
其他几名士兵大惊,刚要抽刀向前,身后突然冒出一群百姓。他们摘下包袱皮,露出明晃晃的短刀与短矛,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只有一名士兵侥幸避开了袭击,第一时间朝营内逃去,可他刚跑出去数步,便被柱后一把突然伸出的铁尺抽中,哀号一声,登时晕倒在地。
吴定缘收回铁尺,心中微微有些快意。这是靳荣的亲兵,靳荣是朱棣的手下,朱棣是铁铉家的仇人,他痛下狠手,多少也能算是报上一点点仇。
他转头回望,辕门口已经没有站着的士兵了,只有梁兴甫矗立在衙门正中间的台阶上,有如一尊敦实黑塔。
“动手吧!”吴定缘不想跟他多说。
梁兴甫双臂撑住门板,靠着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动。他脖颈处有青筋绽起,只听轴枢处发出吱呀声,竟把两扇沉重的大门生生给推开了。
吴定缘第一个闪身冲入,然后是梁兴甫,那三十个白莲信众也蜂拥而入。他们对南大营内部结构事先都做了一定了解,毫无迟疑,直奔牢房方向而去。
吴定缘和梁兴甫冲在最前,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碍,无论是亲兵还是文吏,都是直接打翻,继续向前,后头的信众们会做后续处理。中途有几个反应快的亲兵,想要退回厢房里,却被信众们敲开窗棂猛撒石灰,然后将水囊丢进去。逼着他们要么出来决战,要么在里面活活呛死。
袭击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以无厚入有间,悄无声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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