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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狗（第1页）

女儿回了家，每天依旧在生产队里干活，不同于还没出嫁的时候，这时候全家的心头上都像压着一块石头，以前谁家娶媳妇或者嫁闺女，我总要去凑个热闹，到这时候，谁家再好的酒，我也不肯去了，她娘也总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唉声叹气的说：女人早晚要有个家…

可那时候离了婚的女人，像犯了罪的劳改犯，任谁都可以指指点点，就是当爹的我走在街上，也总觉得背后在哪个墙角里，有人戳我的后脊梁。

我和她娘都想通了，好事什么时候也落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要找个老老实实的人嫁了就行。

她娘给我提起来张寡妇的儿子，这小子虽然有个疯娘，但这些年硬生生的把日子过得比其他人还喧腾些，小伙子心眼好，谁家有个红白事，他第一个去帮忙，总捡着脏活累活干，可就是没人愿意和他结亲，村里人都觉得可惜了。

安勤回来后，总独来独去的干些活，有时候干不动，这孩子看见了也帮着干一把；时间一长，村里又有了闲话，直到有一天两个人出门的时候被我和兰君撞见了，兰君就问我，实在不行：两个人，一个未婚，一个待嫁，如果真有这个意思，再往前走一步也没啥！

我听兰君这样说，就支支吾吾不敢答话，主要是我心里还拧着疙瘩——他到底是谁的儿子？看身材，这小子长的了又黑又壮，能把我装下去，倒是不像我；但看模样，特别是眉眼，倒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拿不准，就想去找张寡妇问问，这些年张寡妇已然活成了疯子，我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地上挑挑拣拣。

我问她：你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你没想着给说个媳妇？

也不知道她是没有听，还是没听见，依然在地上翻来翻去，身上传来阵阵臭味。

我看她不搭话，我就直接说：我那女儿现今离了婚，给你儿子当媳妇行不行！

张寡妇一听，先是一愣，然后发疯似的咬住了我的胳膊，任我怎么打，她也不松口，直到硬生生咬下一口血淋淋的肉来，疼得我腿都软了，我扶着胳膊避开她，看见她把咬下的肉狠狠地吐在地上。

我扶着胳膊疼了一路，回到家，才回过味来；我绝望了，命运总在关键的时候掐住我的脖子，不敢多想，只求早点找个人家把女儿嫁了。

就在这个茬口，因偷看女人屙屎被判刑的张二狗出来了，我怕他怨恨我当年没替他说情，就处处躲着他。

那是张二狗回来的半个月后，家里的盐罐子空了，我捏着钱去街上灌盐，进了盐店才发现张二狗也在店里，他还没改掉说大话的毛病，背对着我正和一群人吹牛，他一只脚支在条凳上，侃的嘴角满是白沫，我看见他头皮都麻了，慌张的退出来正要走。

他回头看见了我，“嗷”了一声，径直向我走来；看他走过来，我的心突突的乱跳，这小子一贯犯浑，真打起来，我这几十斤，恐怕要吃亏；他走过来后，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又狠狠的拍了两下，笑呵呵的说：世贵，我一直想找你去呢！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更加的发毛，我只说：二狗兄弟，有啥对不住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了？

张二狗眼睛一瞪：说，怎么能算了，要不是当年进了监狱，就我这一身懒肉，挨饿那年早就饿死了，我是想也没想到，进了监狱，不仅没挨饿，反而还胖了。

我仔细一看，张二狗虽然算不上胖，但比之前可富态多了，我们这些庄户汉站在他面前，反而成了乡巴佬。

到这时候我悬着的心才掉下来，也附和着说：我进监狱那几年，也胖了几斤，这几年一回来，又瘦下去了。

张二狗抢过话头，对着旁边的几个社员说：我算是活明白了，做啥也别做大多数，一做了大多数，就没人管了，好事人多分不着，孬事先紧着人多的摊。

听张二狗这样说，我心里觉的也是这个理，这天天出工的社员是大多数，天天累的腰直不起来，一年到头也就那样；可不管是五保户还是残疾人，就连劳改犯也都有人想着，时不时的还能下来点“救济”，啥东西一多了，也就没人重视了。

也许我们都老了，又或者看我过的不如意，原来处处和我不对付的张二狗，现在却拽住我的胳膊说个没完。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五年前，他提起了很多人，很多死了很久的人，在他的嘴里里又活了过来；他特别提到那些曾经村里的体面人，无一例外的这些体面人，在他嘴里都变得不值一提。

最后他提到了岚松，虽然他能进监狱，也有岚松的一份功劳，但显然对岚松他不再有宽宏大量，他提高了嗓门不屑的说：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岚松那假模假式的样子，明明暗地里算计你，还处处显得为你好，拿公家的东西做人情，名利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你们两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世贵你就是太老实，换做我…。

我打心底里从不愿意提起这件糟心事，转过身就要走，张二狗一把把我拉住，说：我都听说了，岚松家的二小子是因为办不成事，才和你女儿离的婚，对么？

我尴尬的说：哪有的事？

张二狗当然不会信我的话，他只相信他认定的风言风语！

他接着说：离了也好，你和岚松做亲家，少不了你吃亏；我给你介绍门亲事，包准你满意，东南十五里周家寨我老表家的侄子，在集上杀猪买肉，是吃公家饭的人，前些日子刚死了老婆，多少人想和他结亲，他都没看上，我回家一琢磨，也就你们家闺女能配的上他，该着你世贵吃不花钱的猪肉…。

说完笑呵呵的瞪着我，露出牙齿间的青菜。

卖盐的陈老幺问：二狗，你说的可是周家寨街上卖肉的“六指”？

二狗转过头说：对对，就是他，你看连老幺都认得，我那侄子可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回家给兰君一说，兰君觉得成不成的先看看，就让我挑个空闲的日子去望望。

过了几天，天不明我搭着褡裢就出了门，少有的清闲日子，我步子也轻快，不大会我就走到了街面上；当时买肉的少，卖肉的更少，一个公社也就这一个肉案子，街上人虽然不算多，但肉摊子上倒排上了队伍，我紧走两步也贴着身排了上去，歪着头问身前的大哥：大兄弟，哪个是卖肉的“六指”，大哥斜着头瞅了我一眼，说：一看你就不大吃肉，说完眼神抬了抬，看向了肉案。

顺着眼睛看过去，我却纳闷了：按说杀猪卖肉的大都是肥头大耳的糙汉，这“六指"却瘦的像根竹竿，只见他腰上系着汗巾，手里一边掐着一只猪腿，背上背着一扇猪来，猪肉裹在他身上，他整个身子都陷进猪肉里，只剩个脑袋露出来，走到案子前，他只轻轻的一侧身，一扇猪就摔在案板上。

我凑上前去数了数，果然有六根手指，却不妨碍他杀猪卖肉，只见他手拿一柄剔骨尖刀，顺着猪腿，只三下就把猪腿整个剃了下来，又胡乱的画了几下，一头猪被他划的骨是骨、肉是肉，一堆堆的堆在案板上。猪肉一斤七毛四分钱，我摸了摸口袋，只敢要半斤；他轻轻一划，扔到秤盘上一称，不多不少正好，收拾完又从一堆烂肉里捡出一角猪皮来塞给我，我满心欢喜的放在了褡裢里。

回到家，兰君问我卖肉的怎么样，我只说这小子手上倒是有点子手艺，只是人长的又瘦又小模样不中看，还是个“六指”。

兰君叹着气，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丑人、俊人，好人、坏人，只不过都是为了过日子的忙碌人罢了，只要能有的吃喝，不招猫惹狗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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