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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水吗?”谢时玉睁开眼,看到递到自己眼前的水,“谢谢。”他伸手接过,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才发现自己刚刚姿势的不雅,束手束脚地坐端正了。那人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一本正经地向他伸手过来,“你好,我叫宋晟。”谢时玉转头,觉得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谢时玉。”别捏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不用这么客气。”宋晟点点头,他一身白色运动服,剑眉星目,俊朗整洁,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虽然被风吹毁了造型,但整个人还是很精英范,脸上的表情偏严肃,一字一顿地说,“我在美国长大,中文不太好,请包涵。”谢时玉发现听他说话还挺好玩的,虽然宋晟说自己中文不好,其实吐字发音特别标准圆润,用词也很书面化,也因为太标准了,一听就跟日常用语脱节。谢时玉坐直了点说,“没事没事,你中文挺好的,就是不太日常,应该多找人练练。”“是的,所以我在找机会多跟人交流。”谢时玉笑眯眯的,“那正好,这两天我们两多聊聊天吧,让你说的自然点。”宋晟挤出一点笑,努力想表现得友善,可他估计平常严肃惯了,笑得有些僵硬,有种皮笑肉不笑的诡异感,“谢谢。”好不容易几位妈妈回来了,在山顶的休息处包了辆车开去茶庄。有了适才的沟通,宋晟很自然地跟谢时玉坐到了一块儿,两个人年纪相仿,虽然经历环境相差甚大,但努力一下还是可以找到共同话题。大巴颠簸,车窗外绿意盎然,一眼就能看见大片茶园。宋晟毫无自觉地发挥着冷幽默的专长,会指着窗外,一本正经地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谢时玉被他逗得总想笑。到了茶庄,古色古香的建筑,白墙黛瓦坐落于青山环抱中,门上是一块写着毛笔字的纯白匾,题了一品茶庄。两小辈拿行李,长辈就跟着出来招待的茶庄老板边聊边进去了。茶庄是熟人开的,十几年交情,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谢时玉上楼去安置行李,前台给他钥匙时说,这两天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伙人也订了这里,就他们两队团客,要是怕吵就住三楼,那层没人。谢时玉应承下来,下楼时听到大堂有喧闹声传过来,知道另一伙团客也到了,他不想见太多陌生人,就从后楼梯去了后院。那儿搭了棚子,是个露天的茶馆,摆了桌椅,山风习习,往下能看到成片的茶树,很多游客往这儿一坐就能坐上一天。他找了个位置,要了壶茶,刚坐一会儿,宋晟也来了,还是彬彬有礼的,打了招呼后在他对面坐下。谢时玉有些讶异,如果说刚刚是同坐一车必不可少的交际,现在就纯属没话找话了。看星星长风吹过山坳处密密匝匝的树丛,顶端的林木倒伏,带来春日的清甜香气。宋晟在他对面坐下。找对象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跟人比较。谢时玉心平气和地思量,宋晟很好,没什么不好,就算长相比不上韩珉,但一个是模特,一个是华尔街精英,气质就不一样,没得比,也不用比。宋晟说他本来不想来的,但介绍人给他看了照片,他就想来看看真人是什么样。说着还给谢时玉看了那张照片,是硕士毕业的毕业照,穿着学位服,比现在年轻太多了。照片上的自己,捧着花,白皙脸颊贴着红色花瓣,笑没了眼睛。谢时玉这么看,觉得自己满脸都透着股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天真愚蠢。相比之下,还是宋晟比较有文化,指着那张照片又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一树梨花压海棠。”谢时玉正端着茶碗喝茶呢,直接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得不住咳嗽。太有文化了,他笑得简直直不起腰,觉得宋晟还是别开口比较好。上好的明前龙井,都浪费了。抽了纸巾擦拭,谢时玉给他科普了下这句诗的含义,宋晟面露尴尬,把手机收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认认真真道歉,“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没事没事。”谢时玉摆摆手,被他认真的态度惹得不好意思,知道自己不能打压别人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性。闲聊几句,迎着山风靠坐,阳光已变得柔和,落到身上褪去灼热只余明亮。只是山中多雨,云雾渐渐厚重起来,白茫茫一层遮掩了远处起伏山峦,树梢都只剩下白雾。风景看不到了,谢时玉可惜地低下头喝茶,茶水青绿透亮,口感清甜醇香,让人心胸畅然。风景闲话说尽,宋晟搜肠刮肚,开始聊股票,聊通胀,聊货币基金,谢时玉听得很无聊,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来打断,只好笑微微地点头应和,其实精神上已经困倦至极,想要回房间去饱睡一场。他用茶碗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眼睛越过宋晟,四下乱看,今天散客不多,偌大空间只有桌客人。过道处的玻璃门一响,是又有客人来了。人数多,动静还不小,男男女女一涌而出,个个都打扮的先锋前卫,身上服装季节各不相同,脸上大都素雅,颇有艺术家的气质。谢时玉抱着欣赏美的平和心态定睛看了会儿,等最后一个人走出来,他却怔愣住了。眼睛一错不错,就这么直愣愣地傻看着。惹得那堆人也注意到了,莫小桐用胳膊肘戳了下韩珉,“哥,有人看你呢。”韩珉从手机上抬起头,双方目光骤然相遇,跟绞住了似的,都不动。谢时玉微微屏息,觉得很巧,巧到不可思议。他知道韩珉不可能是追着他来的,毕竟韩珉那时候什么都没问呢,是谁,在哪儿,什么时候,他不关心。现在会碰上,只是巧合。谢时玉深呼吸一下,然后冲着韩珉一笑,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韩珉没笑,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到了对面坐着的宋晟身上,似乎皱了下眉,然而也没来打扰,同行的人朝他招手,韩珉就过去了。招呼落空,谢时玉眼瞅着人背影走开,把视线收回,宋晟问,“碰到熟人了?”谢时玉状似不在意地点点头,“不算特别熟。”空气越来越潮湿,好像浮动着水汽,呼进肺内都是湿漉漉的冷意。谢时玉白净的指尖点了点茶碗,“我们进去吧,像要下雨。”“好。”两人收拾了东西就进去。回到房间,谢时玉手机一震,意外看到韩珉给他发了消息,“刚刚那位是你说的相亲对象?”见面了不说话,分开了倒要发消息,这举动奇怪。不过谢时玉没在意,“是啊,觉得怎么样?”“要我帮你把把关吗?”“你打算怎么把?”“一起坐下聊聊?”“别了吧,人家要吓跑的。”那边隔了很久才问,“喜欢他?”对话这么坦然,谢时玉却心绪起伏得厉害。喜欢吗?自然不喜欢,远没到那一层呢。可他不愿说,宁愿这样不清不楚的误会。更何况好像韩珉也没这么不在乎,否则他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意打?晚餐的时候,谢时玉看到宋晟换了身衣服,敞口的衬衣配一条浅色休闲裤,扣子松了顶上三颗,露出脖子上一根银色项链,坠子是一把锁的造型。谢时玉托着下巴打量,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韩珉穿衣服穿多了,他总是觉得有些别扭,可能是宋晟的皮带款式和裤子不搭,虽然是个奢牌,但在这一身造型上,分量太重,喧宾夺主了就不好看。显然是吹毛求疵,论个性,论风格,普通人怎么能跟专业做这块的人比呢?谢时玉这比较的不公平,可是没办法,总是在比较。说话不够有趣,眼睛不会笑,打扮不够时髦,观察不够细心,举止不够温柔,一举一动的神态都不够撩人。他定了个独一无二的形象摆在那儿,没人能严丝合缝得钻的进去。他是个有私心的裁判。这场比赛也变得毫无悬念。但还是可以相处,相处久了也许能看出人的好。他们在屋里吃饭,外头的人在烧烤,有篝火晚会。火光和灯照着,人吵着笑着,很热闹。吃完饭,长辈们开始打牌,宋晟则被公事绊住了,戴着蓝牙耳机一直在通话。谢时玉推开门走出去,一眼能看到韩珉在篝火旁站着,火光映在他脸上跳跃,眉眼轮廓浓重,他眼睛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又似乎没有。此时雨停了,云雾散去,夜空中星月明亮。谢时玉回房拿了相机,准备去山顶上拍照。他叫了辆载客的小车,沿着山道盘旋而上,小车开了十分钟,再自食其力地往上走一段台阶就到了。这里的山不是什么有名的旅游景点,夜晚尤其是刚下过雨的夜晚,山道黏腻湿滑,更没什么人。顶上有一株盘根虬结的老松树,足有二三成人合抱大小,长成迎客的姿势,树冠茂密。在观景台上拍星空,也拍俯身看下去的城市灯光夜景,亮处连贯起来如龙蛇游走。没有人,就安静,静下来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快门的喀嚓声。思绪沉淀,专注于镜头框出来的景色,再把这一刻定格下来,连着气氛、情绪和思维。照片有时候不仅是景色,还包括那一刻的自己,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喜好什么,在为什么烦恼,为什么痴迷,所有情绪起伏都可以被一张照片牵连出来。安安静静地拍了很多照片,谢时玉低下头开始点选自己的成果。因为专注,脚步声靠近时他吓了一跳。谢时玉抬起头,在一片朦胧的灰蓝中,先看到一个猩红的光点,火光映出韩珉的眼睛,眼瞳深深的,里头有两簇火苗在跳动,幽暗的,像银河撕裂后泄露出来的光。谢时玉一瞬分辨不出虚实,呆愣在原地,嘴唇动了动,“你怎么来了?”韩珉掐灭烟,朝他靠近一步,嗓音被熏得喑哑,带着某种压抑,“我不知道,你教教我。”谢时玉仰着头,韩珉逆着光,身后是星空,脸庞被照耀着是一种漂浮的白,“什么?”他听不懂。韩珉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吐气,好像在努力调整自己。片刻后,才朝他俯身,额头贴着,气息低低的,吐在他脸上,“你在拍什么,让我看看行吗?”相触的肌肤触感冰凉,好像站在某处被冷风吹了很久。谢时玉眼睛睁着都不能动了,呼吸加快,过一会儿才垂下头,相机移过去给他看照片,挑了一张自己拍的最好的星空照片说,“你看这张,这里环境好,没有光污染,拍出来的星团很清晰,也很明亮。”“这是昂宿星团。”韩珉低声说。谢时玉提高声音,“你认得出啊。”“嗯,”韩珉微笑,“知道一点。它在金牛座,人类的肉眼只能观察到星团里的六颗星星,和北斗七星的排布很像,再往旁边就是毕宿五,是金牛座里最亮的一颗恒星。冬天的时候看最合适,形状最清晰。”韩珉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划动,黑色天空中那些暗蓝色的光斑便都有了名字和来历。谢时玉安静地听他说,山上风很冷,他到底没经验穿的还是单薄,刚缩了缩肩,就发现韩珉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位置,站在他侧后方,手一抬就把自己揽住了。身躯阻挡了山风,自己后背一靠就贴近他的怀里,身体是热烘烘的温暖,一种亲密的姿势,也就不冷了,从胸腔到四肢都暖和,暖到酥麻。他眯了点眼睛,空出的一只手偷偷按在心脏的位置,跳的真快。“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韩珉回答,“因为我以前老看星星。”“你要不是专业研究过这块,那就肯定不是城里孩子,”谢时玉侧了点头,正瞧着韩珉的眼睛,又一次发现那眼睛很深,形状也很好,陷在眉骨的阴影里,像是茂密林木间藏着的一片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但看久了,总能看出许多的波光潋滟,“城里孩子发现不了这些。”“也许我是临时去百度的呢,就为了跟你说会话。”韩珉却突然开起了玩笑,气氛总被他惹得暧昧不清。谢时玉眼皮一跳,还是顺着他话回,“那我会很高兴。”“这值得高兴吗?”谢时玉甚至不想眨眼,韩珉的眼睛快把他吸进去了。躲他避他,不是不动心,而是面对危险时自保的本能,理智击鼓鸣锣再三敲打,可还是没法由始至终地冷酷到底,就是不由自主地想笑,想跟他说话。谢时玉轻轻说,“因为你认真了,这会让我显得很特别。从前没人让你这么用心过。费心费力地去查去记,就为了跟人说一会话,多么深的心意,如果有人愿意为我这么做,我一定很珍惜。”韩珉顿了一下,揽着他肩膀的手用力下去,几乎抓到他的骨头,力道用的大,声音倒很轻,“你觉得我不认真?”谢时玉睁大眼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要吻上来。但是没有,韩珉只是贴了贴他的头发。“你很聪明,什么都能猜到,”韩珉说,“我是山里长大的,到了上学的年龄才被接来城里,以前喜欢看但是不知道那些星星的来历,只能记在脑海里。后来知道那些星星是什么了,可惜就看不到了,光太亮,雾太厚,星星就藏起来了,不让你看到。它们很小气,只有它们愿意了你才能看到。”“小时候很穷,没有玩的东西,家里又有做不完的活,山区里住着的都是老人,同龄的小孩很少,我没有什么玩伴,赶牛上山吃草时,躺在牛背上偷懒,睁开眼就是星星,觉得还好有它们在陪着我,不会走,所以没那么孤独。”一边说话,一边向前。不知不觉,谢时玉和韩珉两人已经走到了观景台的栏杆处,脚下虚空,头顶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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