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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要建宫室,自有专人司此职,建何处,如何建,她一丞相,又怎会精通此道。只是谢漪也知,陛下召她来,多半不是当真为宫室,宫室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如此,便请陛下与臣,一同往池畔。”谢漪说道。 刘藻笑着应好。 语罢,二人一同出门。行至门口,刘藻回头看了一眼,方相氏与她的目光对上,顿觉脊背发凉,忙抬袖下拜。 至太液池畔,天似将放晴,云层之外,金光照世,池面粼粼波光,远处烟气未散,如此望去,更添缥缈仙气。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见此奇景,心生向往,目光瞥见池畔有舟,便道:“难得来此,不如卿随朕泛舟池上?” 胡敖一听便甚紧张,陛下临时起意,一切都无准备,恐侍奉不周。他情急之下,以目示意谢漪,谢漪便猜到大概,话到嘴边,便闻刘藻道:“朕还未乘过舟,谢相乘过吗?” 她望着不远处那艘小舟,仿佛见了新奇事物的孩童,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想亲去试一试的向往。 谢漪见此,便改了口,顺着她道:“臣来过几回太液池,当年昭帝喜爱蓬莱之出尘,常登岛游玩,臣有幸随驾过几回。” 刘藻听着,认真道:“朕也要去蓬莱,也要谢相伴驾。” 胡敖见此,便知劝说无效了,躬身一礼道:“容臣去安排。” 刘藻随意一点头:“快着些。” 蓬莱岛就在池中,目光可及处,岛上烟气笼罩,使人看不清全景,而只见淡青色的一抹。胡敖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六艘船来,还派了人往岛上先做安排,好从容接驾。 刘藻与谢漪往岸旁,选了一艘小舟。胡敖欲跟上,刘藻却道:“你乘别的去。”摆明了要与谢相独乘一舟,不要旁人搅扰。 胡敖还能说什么,只得退到一旁,又格外叮嘱舟子千万要将舟划得稳些,侍奉好陛下。 刘藻不耐烦他唠叨,令他赶紧走,踏上舟去。 那舟小得很,刘藻一上去,舟身便晃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抬手扶住舟篷,方才稳住身形。案上众人提心吊胆地望向这边,只因她方才不许人靠近,方未一拥而上。 刘藻自己站稳了,冲岸上的谢漪伸出手,谢漪将手放到她的手心,由她扶着上了舟。 又一人上舟,舟身自是又一阵晃,然而这回刘藻适应了些,不觉得那般天旋地转了,一手扶着舟篷,一手牵着谢漪,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谢漪待她站稳,方状若自然地抽回手,与她道:“陛下不如,往舟中暂坐。” 刘藻也觉好,弯身入舟篷。篷中有一几,几两侧置榻,刘藻坐了下来,谢漪随之而入,与她相对而坐。 二人坐稳不久,小舟便开始动了,是舟子开始将舟撑离池岸。 初初乘舟之人,必是不习惯,波浪起起伏伏,小舟也随之起伏,谢漪恐小皇帝不舒服,便与她说话,好让她将注意自小舟上转开。 “陛下如何想到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 刘藻听到谢漪的声音,马上就顾不上身下的摇晃了,认真与她道:“是让这时气热的。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且与未央宫间有飞阁撵道相连,要来也方便。倘若建章宫有一处避暑之地,朕便不必再去甘泉宫了。” “这倒是容易。”谢漪知道得多,便与她说了起来,“昭帝也喜建章,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在此处。夏日天热,昭帝也建了一处宫室,围绕着数顷之广的莲花,置身其中,莲香扑鼻,清风阵阵,甚为清爽舒适。” 刘藻常听人说武帝,却很少有人与她提及昭帝如何。她听着谢漪的话语,忽然问道:“昭帝八岁即位,十八岁驾崩,在位十年,你侍奉了他十年?” 谢漪不妨她忽问起这个,道:“是。” 刘藻想着方相氏的那句天各一方,猛地将目光转开,望向舟外。倘若此言成真,她们真的要天各一方,那谢相能陪她多久?能否有十年? 谢漪直觉皇帝心中有事,只是如今她的心事,已未必肯与她说了。谢漪敛下了笑意,随着静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刘藻忽然道:“说一说你。” 谢漪一怔。 刘藻望着她,道:“我问掖庭令,掖庭令言,谢相保下了我,日夜照料,较之我的母亲还要尽心。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十四年来,谢相为我,兢兢业业,关怀备至,为我做尽了打算。可我不知除了这些能述谢相心血的辞藻,谢相究竟是如何为我打算,关怀我的?” 谢漪惊讶:“陛下为何想起这遭了?” 刘藻的眼中像有一团光亮渐渐地熄灭,她只是怕倘若她们当真天各一方,当她无比想念谢相,想要知晓那些往事时,便无处去问了。 然而到了嘴边,她说的却是:“我想知道得多些。” 这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她想知道,谢漪便也说了。她自刘藻出生说起,将如何照顾她,她小时又是什么模样的,一一都说了来。 只是说是说谢相的往事,但谢相口中更多的还是刘藻。爱哭,体弱,却又很懂事,肌肤很白,像极了卫皇后,眼睛则与太子相似,嘴巴长得像她的母亲,很秀气。 蓬莱岛看似近,实则远,舟子又将舟行得极稳,便也慢了下来。刘藻仔细地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漪,想象着那时的情景。 “那时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还是要助陛下恢复宗室之身。”谢漪缓缓地道。 刘藻的身份,想恢复宗室之身,何其难也,昭帝不会愿意,大臣们也不愿平生波澜。谢漪目光柔缓,便像这池上的风一般,舒缓地进入刘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为王,再不济也得是列侯。之后陛下是要有一番作为,还是安稳一生,则都由陛下做主。” 那时谢漪为她打算的就是这样了。可她说得简单,当真做起来堪比登天。昭帝怎会愿见卫太子之女有所作为,又怎会愿意封她为诸侯。 刘藻轻轻地问:“昭帝对你好吗?” 将她从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谢相一定是很好?刘藻问完,心中便想道。 “臣与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权,臣稍有些智谋,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谢漪说道,便是承认了昭帝待她甚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刘藻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问起,谢漪知她的心思,便笑着道:“昭帝恩遇,臣无以为报,只是今生先许了皇后要照看陛下,只得来世再报了。” “哦。”刘藻轻轻地应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原来不止今生不是她的,来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为,她闭口不谈,她与谢相远一些,不再使她为难,谢相便会原谅她的情意。她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相,纵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过一生,兴许还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原来君臣相得她已与了旁人,乃至度过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极准,谢相既不能对她动心,便会离她而去,她们终会天各一方。 谢漪见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现担忧。刘藻不愿让她看出来,站起身,前往船头。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姿冷峻。谢漪看着她的身影,觉得陛下越发喜怒难测,她与陛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转晴的天忽下起暴雨来。刘藻忙回到舟中,谢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问道:“淋湿不曾?” 刘藻摇头。 舟外狂风大作,小舟东摇西晃,雨珠被风刮入舟中,脸上都能感到湿意。刘藻站立困难,坐了下来。 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飘摇,那狂怒的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打散小舟。刘藻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谢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别怕。” 刘藻点点头,然而风雨呼啸,舟身摇动,使她腹中翻滚,忽觉恶心。 “四下有伴驾的船只,忽风暴雨,必有应急的法子。”谢漪说道。刘藻头一回乘舟,自是茫然,闻言安心不少。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落在舟篷上,风势猛然加大,小舟颠簸了一下,使得刘藻的身子重重一震。她忙坐稳了,欲问谢漪可还好。谢漪却已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舟子是多年行舟的老手,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有些凉。刘藻心想,谢相也是怕的。她反手握住她,笑了一下,道:“待至蓬莱,厚赐与他。” 谢漪也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中,添了少许宠爱。 刘藻被她这样看着,心又动了动,脱口道:“你这样笑的时候,倒是与我近了些。” 谢漪方才还觉得她与陛下越行越远了,不妨她有此言,怔了怔。 狂风仿佛要将整个太液池掀过来一般,呼号着拍打着舟身。舟子高声道:“船将翻了!” 刘藻大惊。谢漪立即道:“臣去传讯。” 外头的雨像是泼下来一般,大的看不清景物。听她说要出去,刘藻一把拉住了她,怒道:“雨这样大,你去什么?” 她说罢,便松开谢漪的手,自己小心踩着摇晃的船板出去了。舟身一抖,她险些跌入水中,谢漪看得站起身来,步子都迈出去了,刘藻却抓住了舟沿,复又站起。 谢漪松了口气,看着她在风雨中勉强立住脚步,高声说着什么。杂碎的声音伴着巨大的雨声,传入舟中,听不清话语。 过了片刻,刘藻回到舟中,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湿哒哒地滴着水,水要流进眼睛里,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道:“就来了。” 话音刚落,舟外便传来胡敖的声音。 幸而蓬莱岛就在眼前。二人换了艘船,衣衫都湿了。舟上无衣物,胡敖为难道:“陛下与谢相且稍忍耐,待至岛上,便有干净的衣衫换了。” 刘藻道:“知道了,退下。” 胡敖闻言,行了一礼,退到外间。 他一退下,谢漪便见刘藻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地转开眼去,绯红的羞意自她的脸颊直烧到耳根。 谢漪想到什么,低头一看,便见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可见衣下隐约的风光。她既恼又无措,强自镇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藻。 下一刻,一件湿漉漉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上,刘藻靠近了,她的身子几乎就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后,使得谢漪僵直了身子。 “外头还有旁人,且以此应付,待至岛上,再换新的。”刘藻磕磕绊绊地道。她的衣袍是湛蓝的深色,可以做遮挡之用。 谢漪从未这般狼狈,更是羞于应答,便点了下头,抬手扯紧了衣襟。 刘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急了,脸庞通红地解释:“我方才,什么、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她便知说错了,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是说衣衫下的……” 谢漪无奈,不知她过会儿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得转过身,正要道声无事,便撞入了刘藻的眼中。那双深色的眸子小心翼翼的,带着羞怯与紧张。 谢漪蓦然间发觉,这个她护在翼下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长大了。 舟外风雨飘摇,波浪拍打舟身的声响不住传来。 刘藻见谢漪只看着她,却不说话,不由心慌起来,以为她生气了。那回谢相见了铜灯,便很生气,以为亵渎,眼下这般境况,她必是更生气了。 她身上还是透湿的,水珠自发丝流下,滚入眼中。刘藻抬手一抹,眼睛便红了,也不知是心中难受,还是雨珠激的。 谢漪回过神来,温声道:“莫用手。”她一面说一面取了袖中的帕子,为刘藻擦拭眼角。 帕子留在袖袋中,竟还是干的。擦干了水滴,眼睛便舒服多了。 刘藻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并无怒意,便弯了弯唇,歉然道:“都怨我一时起兴,牵累谢相与我同受了一回颠簸。” 谢漪将手帕放到她手中,道:“休说傻话。” 她虽是责备,话中却不乏亲昵。刘藻抿了抿唇,眼中满是笑意。 过不多久,便到了蓬莱岛,岛上早有人预备着了。 湿透的衣衫浸在身上,很是伤身。刘藻与谢漪被迎入大殿,各去沐浴更衣,泡去一身寒意。 盛夏的天,狂风暴雨夹杂,也使人生出凉意。 刘藻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端了杯半烫的蜜水饮下,腹间顿时生出一股暖意,顷刻间直至四肢百骸。她轻轻吁了口气,问道:“谢相那里,送去不曾?” 胡敖回道:“已送去了。” 刘藻这才放心,又令再添一杯来。这回她便不饮了,只捧着捂手。心中则漫无目的地想着,盛夏酷暑之际,能有此清凉,倒也挺好。 岛上殿宇不多,仅座耳,正殿饮宴,两处小殿则为歇息观景之用,再远些还有一两处宫室,各有景致。 刘藻在的便是两处小殿中的一处,她恰坐在檐下,抬首可见庭中疾风骤雨,角落的一处芭蕉树,拍打处阵阵声响,却始终不曾折断,显出极为坚韧的秉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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