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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琳愤然,又满含委屈,望着刘藻道“臣侍奉陛下数载,数载所得的了解,总不是脑海中补全的?”她跪下了,伏首道“臣倾慕陛下。” 谢漪闻此,并不怎么意外,可她的心还是一紧,立即望向刘藻。刘藻无发怒之兆,也不动容,只是低头淡淡地打量李琳,她不知在想什么,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淡漠。 过了许久,李琳跪得膝盖都疼了,刘藻方像是忽然间醒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弯身将她扶起来。 她亲自搀扶,李琳大喜过望,眼中都闪着光,徐徐唤道“陛下。” 刘藻对她笑了笑,道“你且回去。” 听她赶人,李琳自然不舍,奈何皇帝又道了一句“回去。”李琳只得告退。 她离开之后,刘藻许久未动,她微微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碧蓝,点缀着黄昏方有的几缕霞彩。刘藻看得有些着迷,她周身环绕,俱是无处诉说的孤寂与不愿有人上前的疏淡。 谢漪生出退却之心,欲离开此地,明日再来见皇帝。她后退一步,不料踩中了枯枝,发出一声断折的脆响。 刘藻察觉,立即望向这边,喝问了一句“何人!” 谢漪顿时进退两难。 园林角落,除刘藻外还有几名侍从就在近旁。走已是来不及。出去更不合宜,身为臣下,藏匿暗处,窥觑主上已是不妥,何况还是皇帝的风流秘事。更不必说,谢漪也不愿让刘藻得知,她看到了旁人对她倾诉爱慕的一幕。 胡敖觑了皇帝一眼,朝那从灌木跨了一步,高声道“何人惊扰圣驾,还不快出来!” 谢漪无法,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出去,便闻刘藻道“你们都下去。” 众侍从齐声道诺,接着便是数人一齐远去的声响。 刘藻走过来,她伸出手,分开遮挡的枝杈叶片,谢漪稳住心神,施了一礼“见过陛下。” 刘藻看着她,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谢漪直起身,道“我来看看陛下。” 刘藻便点了下头“也好,你陪我转转。” 侍从们一走,便未再召回。小径两侧,草木夹道,幽深而静谧。刘藻行走在前,谢漪跟在她身侧。二人一路无言。 行了一路,至一亭前,再走下去,便将天黑,刘藻止步,正要说她回去了,谢漪问道“陛下怎么了?” 刘藻并不意外谢漪发问,道“我也说不清。”想到三月不曾召见谢相,面上便显出愧意,道“朕有些事,想不明白,召了谢相来,多半是与我一同消沉,便不曾劳烦谢相。” 她说得很客气,也极为疏离,谢漪听得揪心,道“陛下与我,也要分劳烦不劳烦吗?” “我并非此意。”刘藻道,她侧过身,背对着夕阳,面容隐在阴暗中,更显得疏远陌生,“再与我些时日,待我想明白了,也就好了。” 谢漪欲问皇帝困于何事,又知即便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刘藻看了看谢漪,笑了一下,道“你且回去。” 这话,与方才同李琳说的,一模一样。谢漪顿觉难受,说道“李琳向陛下倾诉爱慕,臣听见了。” 刘藻的神色便淡了下来“哦。她说的额带也好,宫外偶遇也罢,我都记不得了。” 谢漪又问“陛下为何不曾直言婉拒?”方才陛下亲自扶了李琳起身,由她且先离去,不曾答应,也未拒绝。 刘藻望向谢漪,谢漪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与她对视。刘藻静默片刻,眼中满是思索,谢漪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也不曾催促,耐心等待。 刘藻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摇了摇头,直接问了出来“谢相关心此事,是心生醋意,不愿旁人觊觎我,还是担心李琳带坏了朕,担心朕分心它事,懈怠了朝政?” 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来,谢漪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刘藻。刘藻也侧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漪咬了下唇,轻声问道“你是怨我说的那句会离开你?” 哪怕不是真的,听到离开二字,刘藻的心仍是疼了一下,像是被尖锐的针,猛然一扎,疼得使她胸口瑟缩。然而剧痛后,却是无尽的空虚。刘藻摇头“我不怨你,你想丢下我,也不是一回了。” 上一回,若非外祖母溘然离世,她与谢相恐怕早就天各一方,无相见之日。 “何况我知晓,你说的离开,多半是警示我,使我悬崖勒马,不再胡来。”刘藻轻轻地说道,她的语气中果真无怨怼之意,只是静静诉说,“我也知晓,你看重朝政,恐我误入歧途,也是为我好,不愿见我昏聩无能,受万民唾骂,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她都说出来了,谢漪连解释的话都无从开口。 刘藻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温柔,也很沉寂,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消沉,她缓缓地走到一边,在亭边的杏花树前停下,道“我只是觉得,无甚意趣。你我偷偷摸摸地相守,与姑侄,与君臣,有何差别?倘若我们从无情意,也是这般隔着些距离,同在一朝,同为一片江山,相互关心,相互敬重,也能相处到老。” 她竟是迟疑了。谢漪猛然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握紧了拳,将指甲深深刻进手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稳住心神。 刘藻又道“我在椒房殿,悄悄地为我们举办了一场婚礼,可是这又有何意味?你我仍是疏远于人前,大汉的中宫依旧空悬,难道只是得片刻欢愉,待欢愉过去,仍旧是空空荡荡地各据空榻?”她说罢,眼中浮现歉然,与谢漪道,“想必那时谢相也甚无奈?不过是为了我高兴,陪着我演下去,兴许那回的婚礼,在谢相眼中,与孩子们过家家酒没什么两样,大概还有些可笑。” “不是……”谢漪忙道。 刘藻摇了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她长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道“终究还是劳烦谢相与我一同烦忧了。但谢相不必过忧,再过些时候,我自然就想通了。” 将心事都吐露出来,倒像是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的,由人评论。刘藻更觉得难堪,也不愿再在谢漪面前待下去,她说了一句“我先回宣室。”便举步离去。 走出十余步,刘藻还是无法让自己心神俱静,她心中乱得很,只想着谢相会如何看她,她可曾认真正视过她的情意。 她说了这些话,谢相恐怕会趁机与她分开。 她那样在乎她的声名,在意她的天下,在意百姓苍生。她们分开,自然是利大于弊的,她们分开,就再也不必担忧她的名声因立后而受玷污。 刘藻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谢漪还站在原处,眼睛竟是红的。刘藻有一瞬间狂喜。谢相心中是有她的。这念头一生出,她又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 谢相心中自然是有她的,她从来就很在意她。但她未必在意她们间的情意。 刘藻神色漠然,转身而去,步子迈得更快了。 谢漪看着她走开,直至没了人影,方徐徐举步,往宫外去。 一路上,不住遇上宫人。丞相是一国宰首,且常入宫,宫人们自是识得她,一见她,便退到路旁,弯身行礼。谢漪知晓,倘若她有失礼之举,不必三日,便会传得人尽皆知,大臣们都会猜想,她在宫中是否与皇帝生隙,猜想发生了什么大事,竟使丞相连仪态都顾不上。 她只得维持端仪,举止如常,连行走的速度,都不得有异常。她一路端着,出了宫门,车驾已在等候。侍从上前,御者打开了车门,谢漪走入车中,端正地坐好。 车门自外关上了,光线阻隔了大半,车中昏暗下来。谢漪挺拔的脊背终于屈下,她合上眼,忍耐了片刻,眼泪仍是顺着眼角滑落。 刘藻的话语像是施了巫术,在她脑海中不住回荡,她的模样,笑着的,低落的,假装可怜索求拥抱的,都不住浮现。谢漪缓缓地弯下身,将脸埋入手心,肩膀不住地耸动。 之后又过三月,刘藻仍是不曾私下召见谢漪,谢漪寻过她几回,但刘藻都不愿开口,回回都提不起什么兴致,连多看谢漪一眼都不曾。谢漪也只好默默地陪她坐上一会儿,便告退离去。随着时日过去,她甚至想,她是否该为陛下物色一个新丞相,倘若陛下当真退却了,她也不适合再留在长安。 每每念及此,谢漪便会想到李琳,她向陛下吐露心意,陛下不曾当面拒绝,那之后呢?她们可有私下见过? 直至六月中,昭帝忌辰,李琳随驾。 刘藻立在祭坛上,正肃而立,庄严下拜,百官随着她一齐下拜。 祭典毕,刘藻走下祭坛,身上的衮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六月已是炎热,单单行走于日头下,都受不住骄阳灼晒,更不必说穿着厚重的衮冕了。刘藻的额头两颊都淌着汗,大臣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幸而近处有宫室,殿中备了冰与饮品,供君臣消暑之用。刘藻率群臣入殿。 殿宇不算大,仅容得下二三十人,官阶大的,入殿伴驾,官小的,自然只能继续在阳光下曝晒了。 刘藻摘了平天冠,置于几上,令人奉上酸梅汤,她记着谢漪这几日正逢月事,不能饮冰,便与胡敖叮嘱了两句,谢漪的那盏酸梅汤中便去了冰。 昭帝忌辰,自是肃穆庄重的大事,然而天况炎热至此,若再板着脸,寂静而坐,不免沉闷。 几名弄臣便说起笑谈,来为君臣解闷,引得众臣皆笑得前仰后俯。刘藻也有些笑意,李琳见此,便自告奋勇,也说了一则奇闻逗趣。她说得不如弄臣生动,但刘藻也笑了笑,夸了她两句。 李琳明显很是欣喜,望向刘藻的眼睛中都闪着亮光。这些自然都落入了谢漪眼中。谢漪低眸,望着地,心中的伤口越来越深,仿佛永远不能愈合了。 众人兴致越发高昂,李闻却忽然走到谢漪身旁。谢漪就坐在御座之下,与皇帝靠得极近,见他过来,刘藻也望向这边。 李闻朝着谢漪,开口道“今日昭皇帝忌辰,当年昭皇帝驾崩,因膝下无嗣,引来不少动荡。下官不免视为前车之鉴,时时警惕。陛下后宫空置,皇夫人选迟迟无着落。此事还得谢相拿个主意,劝一劝陛下。” 话语一毕,殿中寂静。人人都望向谢漪。 这大殿之上,皆是重臣,多少都能揣摩皇帝心意,自然不会不知,皇帝不愿择立皇夫。她对皇夫一事,闭口不提,几乎称得上深恶痛绝。故而众臣虽急,也不敢轻易提及此事,唯恐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夫立不成不说,自己还受陛下责备。 众臣齐齐望向谢漪,听她如何应答。 刘藻也看了过来,李琳神色紧张,看了看皇帝,又望向祖父,满面忧色。 谢漪答道“此陛下家事,无需臣下置喙。” 这回答中规中矩,众臣暗自失望,然转念一想,也只得如此答话,陛下就在上头看着,经去岁那一场,众人都见识了皇帝的固执与手腕,朝中上下寻常也不敢触怒她。 李闻容色一肃,刘藻却不易察觉地在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中宫之位,关乎宗庙社稷,又何来家事之说?谢相莫非忘了当年昭皇帝大去,因无嗣而立昌邑王。昌邑王不堪为君,将朝堂折腾得乌烟瘴气,致使群臣离心,朝野动荡。此皆因昭帝无嗣。丞相难道要使旧事重演?”李闻振然有声道。 大将军孙次卿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使人遗忘当初是他扶立昌邑王的事,不想他忽然提起。孙次卿恼怒不已,愤然瞪了他一眼,又恐皇帝想起这旧事,厌见他,忙低下头,愈发不敢作声。 谢漪微微仰头,望着立在她身前的李闻,镇定道“群臣离心,朝野动荡,非因昭帝无嗣,而因昌邑王无能,无人君之气。” “若是昭帝有子,便不会……” “纵使昭帝有子,也未必英明清正。”谢漪说道。 昭帝若有子如昌邑王,便连废都废不得,更不好收场。 李闻哑口无言。谢漪不由望向刘藻,刘藻的唇畔满是笑意,甚至连稍加遮掩都不曾,嫣然灿烂。谢漪也随着舒展了眉头。 “如此说来,丞相以为陛下不当立皇夫?”李闻又出声道。 众目睽睽,谢漪自不能答不当,可她却开不了口。众目睽睽,人人都看着,不是剖析深情的时候。她知,即便她答了当立,陛下也能体谅。可不知怎么,她却说不出口。 李闻却咄咄逼人道“只依丞相之见,陛下是该空置后宫,使得身边冷清,无贴心之人,还是择立皇夫,充盈内庭,诞下皇嗣,使国有基石?” 谢漪余光瞥见刘藻的眼睛冷了下来。 李闻如此逼问,谢漪便不好搪塞,一时间答不上来。大臣们先是瞧着这边,见丞相迟疑,不由奇怪,纷纷交头低语。 若是劝说陛下,自然无人肯冒风险,可只言一己之见,又有何不好言说的?立与不立,有何难言?陛下也只一时不愿择选皇夫,总不是当真要孤身一人。 众臣的目光都聚在谢漪身上,李闻径直盯着她,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这地步,谢漪若还不知李闻打的什么主意,便白做了这许多年的丞相了。廷尉知晓她与陛下之事了,他当面逼问,为的正是使她与陛下生隙。 可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谢漪既怒且忧,正要出言试探,便闻刘藻道“朕就在这里,廷尉有劝谏之语,当面说来便是,何必要谢相代劳?” 群臣早便疑惑,陛下就在此处,廷尉与丞相交谈,殿中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与廷尉直接向陛下进言有何区别?他们起先还以为这是廷尉与丞相别出心裁,合演的一出戏,为的便是使陛下听进忠言,早立皇夫。 可随着一句句下来,似乎又不像,这情形,分明是丞相不愿,而廷尉步步逼迫。 闻皇帝发问,众人的目光便自谢漪身上挪开,落到了李闻处。 李闻转身,面朝着刘藻,恭敬道“臣人微言轻,不及丞相位高望重,且陛下素能纳丞相之谏,故臣恳请丞相,为汉室绵延,劝说陛下。” “哦,”刘藻形容冷淡,稍稍侧了下身,半倚着迎枕,冷眼望着李闻,“原来是朕顽劣,不堪教导,使得廷尉连当着面,都不愿直接进言,而要另托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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