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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春末,细雨如丝,落在御史府的青石小径上,在小水洼里晕开一圈圈涟漪。王元妦倚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方绣帕,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帕角,直到丝线绽开一小片毛边。她低头瞧了瞧,唇角微弯,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绣帕上两只丑鸭子正在帕子上撅屁股,金线绣的水波纹歪成蚯蚓状。
雨丝斜斜落入窗台,沾湿了鸭子的脚蹼。王元妦忽然揪住帕子猛扯,丝线崩开口子。这时候,屋外远处传来压低的嗤笑:“快瞧,又拆家呢!”另一个声音接茬:“横竖今天就出阁,可算能把这祸害带走了。”
“小姐,您瞧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怕是要误了吉时。”丫鬟茉香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热茶,语气里带着几分焦急。
“误了便误了。”王元妦懒懒应了一声,声音软得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条,带着几分无辜。她抬起眼,目光却很清亮:“左右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少年郎,我这痴女的名声在外,误了也正常。”
茉香一愣,忙低声道:“小姐可别这么说,外头都传那公子俊俏得紧,模样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您这婚事虽是继夫人定下的,可若真是个好郎君,也不算委屈。”
王元妦闻言,笑意更深,却没接话。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慢悠悠地拿起一支金簪,对着铜镜比了比。这簪尾雕着并蒂莲,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李氏曾三番五次想讨了给王婉儿,都被她装疯撕烂衣裳吓退了。
她看着铜镜,那镜中人眉眼如画,肤白如雪,只是眼底藏着一丝旁人瞧不透的凉意。而铜镜边缘的螺钿已有裂痕,就像这个家,表面光鲜,内里早被蛀空了。她记得七岁那年生辰,父亲还抱着她在这镜前描眉点唇,如今却连她今日出嫁都不肯露面。
好郎君?她心里冷笑。继母李氏这门婚事定得蹊跷,分明是想借这不明身份的少年郎,把她这个“痴女”彻底推出去,好让她的亲女王婉儿顺理成章承了和侯府的婚约。至于那少年郎是何来历,怕是连李氏自己都没弄明白。
王元妦并非真傻。她五岁丧母,父亲续弦后,李氏进门不过半年,便开始处处刁难她这嫡女。先是克扣月银,后是挑唆父亲疏远她,甚至传出她“痴病缠身”的谣言。京城谁人不知,王家大小姐是个绣帕都拿不稳的痴儿,连话都说不利索,可谁又知道,她不过是装傻自保罢了。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您该换喜服了。”茉香小心翼翼地从一旁捧来一袭大红嫁衣,上面绣着金线鸳鸯,红得刺眼。她忍不住,又抱怨:“方才路过西院,二小姐的嫁妆箱子摞得比院墙还高。”
王元妦接过嫁衣,手指摩挲着绸面,脑海里却翻涌着昨日偷听到的对话。
“夫人,那少年郎虽俊俏,可来历不明,怎好配给大小姐?”管家低声劝道。
李氏拿着茶盏的手一顿:“不明才好。元娘自十岁烧坏脑子,这些年相看过多少人家?谁肯要她?如今这后生没家世没背景,反倒便宜行事。真要是个天煞孤星,就让他把元娘带走。”
“若不是呢?”她听见继母唇边滚出两声冷笑,“也算这傻丫头有福气。”
有福气?王元妦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嘲意。今日这场婚事,她若不嫁,便是抗命不孝,给了李氏整治她的把柄;若嫁了,怕是要面对更大的未知。她掂量再三,还是决定先顺着这局走下去,至少,她得瞧瞧,这“来路不明”的少年郎,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吉时将近,雨停了,王元妦盖上红盖头,由茉香搀着,从后院一步步走向花轿。花轿帘子该用金丝银线,眼前这顶却只缀着褪色的流苏。喜娘脸上厚厚的铅粉盖不住嫌恶,接亲队伍里连个吹唢呐的都没有,耳边是窃窃私语,她却只觉好笑,这些人怕是等着看她出丑呢。
可偏偏西院方向是震天喜乐,她盖头下眸光掠过那边,十六人抬的朱漆鸾轿正迤逦而来,轿帘金丝绣着百鸟朝凤,珍珠串成的璎珞碰出脆响。那是王婉儿的送嫁仪仗,姐妹同日出阁,原来是要用云泥之别碾碎她最后一丝尊严。
“起轿。”刚上轿子了,就猛地一晃,王元妦的头差点磕在厢板上。这顶八人轿本该稳如舟楫,眼下却颠得像惊马拖着的板车。她听见某个轿夫憋着笑嘀咕:“哥几个可抬稳了,别把新娘子摔出个好歹来。”
铜锣“咣”地敲响,震得人耳朵生疼,轿子晃晃悠悠上了街,外头看热闹的嗡嗡声跟苍蝇似的围过来。
“听说新郎官是个来路不明?”
“可不,要不怎么让御史家的傻子嫁给他。”
这些人不仅当她傻,还当她聋,那话顺着轿帘缝儿直往里钻。当轿子拐过街角时,远处突然传来热闹的喜乐,王婉儿的轿顶缓缓经过,仪仗队举着的“肃静”“回避”牌上赫然刻着侯府印记,
王元妦吐出一口气,她透过盖头缝隙,看见自己轿前的水洼映着两重天,王婉儿的轿顶琉璃瓦折射着光晕,而她轿檐褪色的流苏正往下滴着泥水。
“快让道!”喜婆慌得扯破嗓子。王元妦的轿子被挤到墙根,两顶花轿交错时,轿外传来百姓议论:“到底是正经嫡女风光,侯爷特意请了御赐的鸾驾来接亲呢。”
“你糊涂了?那边破轿子里才是原配嫡出。”
摇摇晃晃,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热闹的喜乐消停了,可这个时候,轿子突然刹住,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外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王元妦皱了皱眉头,悄悄地掀开轿帘一角,透过缝隙瞧去,整个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街边树下立着个撑油纸伞的少年,伞面斜斜后倾,露出张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脸,他眼尾生着道极艳的弧度,像是画师用朱笔勾出来的,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大红色喜服非但没压住他的容色,倒似晚霞追着明月跑,晃得人挪不开眼。
最奇的是那双眼,竟然是纯黑的瞳仁,乌沉沉的眼眸映着天光。他偏头望来的瞬间,挑货郎呆若木鸡,扁担“哐当”砸在地上,竹篓里新采的栀子花朵撒了满地。
“小姐,那便是新姑爷了!”茉香紧张的声音发颤,“这……这哪里像凡人。”
少年似有所觉,忽然朝轿子望来。王元妦猛地松开轿帘,方才惊鸿一瞥的艳色仍在眼前晃动,那少年分明在笑,眼底却凝着层冰。她忽然觉得轿子里闷得喘不过气,外头喧哗声更甚。几个看热闹的妇人窃窃私语飘进轿中:
“要死哦,这新郎官比画上的神仙还俊!”
“这般相貌,怕不是狐仙。”
轿身忽然轻晃,是抬轿的脚夫走神绊了石子。王元妦扶住轿窗,听得喜婆尖着嗓子吆喝:“姑爷怎的在这儿候着?该去新宅了。”
清泠泠的嗓音带着笑意,那少年偏偏尾音是懒洋洋的:“劳烦诸位,把我娘子抬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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