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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今夜是最后一夜。杜恒熙让厨房做了桌好菜,又开了瓶洋酒,随后屏退了旁人,面对面地酌饮。两人各有心事,菜没吃多少,酒倒喝得特别快。杜恒熙是个少言寡语的个性,金似鸿给他说国外碰到的趣事逗他开心,他也只是间或地一笑,很少搭腔,但眼神又温柔又清澈。面前的酒杯空了,金似鸿就给他倒满,杜恒熙也不知深浅地喝下。很快就喝得脸上被酒精烧出了两块酡红,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金似鸿看他喝得差不多了,抬手碰了碰他脸上灼人的温度,凑近他,小声说,“云卿,你醉了。”杜恒熙手上还捻着酒杯细长的颈子,左右转了转,他仰头把最后一点杯底喝干了,喝完后,用舌头舔了圈唇上的酒液,“我还没什么感觉。”金似鸿笑笑,“那你站起来走走看,是不是觉得头晕的很?”杜恒熙侧过头看看他,放下酒杯,还真听话地站了起来,双腿刚一用力,人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不得已地把手撑在桌上。他低下头,眼睛闭起来缓解那种晕眩感,苦笑一下,“好像的确是醉了。”金似鸿早就站起来扶住他,一手插过他的肋下,一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放松靠近自己怀里,“还没算太醉,真的醉的人是不肯承认自己醉的。”杜恒熙靠着他,睁开眼,觉得自己现在是三分酒醉,七分装糊涂,他可以在金似鸿面前喝醉,换到别人面前他可就不敢了。“你怕不怕?”金似鸿突然凑近他耳边问。杜恒熙奇怪地侧一点脸,“怕什么?”“要打起来了,你怕不怕?”杜恒熙摇摇头,“不怕。”他的确是不怕,甚至有点兴奋。对他而言打仗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不打了,他反而不自在,总提心吊胆着,真上了战场心就很定,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全副精力都在怎么赢上了。金似鸿亲了他的侧脸,“你真厉害。”杜恒熙转了下眼睛,“厉害什么,你不要觉得这是开玩笑的事,随便一个命令,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在冲锋,一点闪失都不能……”他絮絮叨叨地说教,金似鸿干脆直接堵了他的嘴。金似鸿对一本正经的杜恒熙真是忍不了,尤其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着严肃的话,一张一合的嘴唇红艳水润,一看就很好亲的样子,浑身都浸满了酒香,勾的人胃里馋虫蠢蠢欲动。衣服也没有好好穿,领口延伸出一截长颈,乌黑的眉眼,瓷白的皮肤,一双丹凤眼拉长了眼尾,迷离深邃,简直能勾魂摄魄。他一颗心在腔子里哐当哐当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爱他。金似鸿让人胳膊环过自己的脖颈,搂过他腰,在他颈窝里深深呼吸了一下,“你醉了,我们上楼睡吧。”杜恒熙被他搀扶着走,四条腿交缠得踉踉跄跄,偶尔碰到腿间,就感觉他生龙活虎地顶着自己,一时又气愤,“什么睡觉,你就是想睡我,满脑子都是下流东西,”杜恒熙咕哝着骂,其实还是有点不甘心,不知道自己怎么沦落成这样,感觉糊里糊涂就到了这幅境况,可以被他随心所欲地揉捏搓扁了,“要不是那王八蛋造孽的一枪,哪能让你在我身上这么嚣张?”金似鸿被他骂了也不生气,他喜欢杜恒熙趾高气昂的威严,越高傲他越来劲儿,那是他的少爷,可望不可即的月亮,现在被他摘下来了藏匿在身边。他压着睡了一个少帅,一个代名词,代表权力和阶级,这是多不分尊卑的事,可是光想想他就兴奋到战栗。这个世道里,无数人策马抢钱抢地盘抢女人,抢那么多自己能消耗掉多少?无非就是享受征服的快感,越难抢的,越多人争,快感和成就感也就翻倍。他的欲望没这么大,不抢那么多,没有饕餮的肚肠,他把杜恒熙压在身下,觉得自己简直死了也甘愿。到了后半夜,杜恒熙先清醒过来。他沉重地一翻身,把金似鸿推到一边,他箍得自己太紧了,胸口勒得喘不上气,害自己做逃跑的噩梦做了一整夜,最后还被座山给压住了。杜恒熙先喘了会气,然后坐起来,因做了整晚的噩梦,额头遍布细白的虚汗。他揪着衣领晾了会儿,一垂眸就看到一脸好睡的金似鸿,只在下半身遮了被子。眉眼如工笔画般精细,该挺的地方挺,该凹的地方凹,是一副堂堂的好相貌。裸露的上半身也是精干结实,该有的腱子肉一块没少,又不至于鼓鼓囊囊夸张得丑陋。正睡得快乐又安逸,好像做着什么好梦。看得杜恒熙气不打一处来,对比着自己半夜惊醒,始作俑者如此无事发生,简直能把人鼻子气歪。他一生气伸手去捏了金似鸿的鼻子,看他因为窒息而难受得皱了眉张开嘴,脸色渐渐涨红。只捏一会儿又放开,金似鸿得以顺畅呼吸,又陷入沉睡。如此反复几次,看到金似鸿不管被不被捏鼻子,都始终紧拧眉头,好像做了噩梦的样子。杜恒熙才觉得折腾够本了,掀开被子下床。只是他转身时,本应熟睡的金似鸿睁开眼,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哪有这么容易睡熟,多少年了,夜夜都如惊弓之鸟。杜恒熙放轻脚步离开房间,进了书房。他知道杜兴廷有一款外使当礼物献上的德国造的小手枪,声音小,操作简单,随身携带方便,但杜兴廷嫌弃这把手枪火力不够,更像个摆设的小玩意儿,收到以来一直束之高阁。杜恒熙觉得这把手枪很适合给金似鸿用来防身。他在书房中翻箱倒柜,翻出不少古玩字画,杜兴廷是有点附庸风雅的嗜好的,一手字也写得漂亮。估计这间书房搬出去能抵的过几个县城。最后他在橱柜的最里头翻出了一个小锦盒,里头放着那把手枪和十枚子弹。连着那个锦盒一并掉出的是一沓用文件袋封装的电报。杜恒熙先打开锦盒,放入子弹,试了试那把手枪,确定没问题后,才去拆了那些文件。而当他把电报看完,只感觉大脑如狂风过境,一片树折枝摧,已将手枪的事抛诸脑后。这上头的内容推翻了他们之前的所有猜测和打算。往来不过十封,却是杜兴廷近段时间和马回德的通信。杜兴廷这厢与安朴山称兄道弟,扭头却早已联系上了马回德,虽然信中措词还在你来我往的试探,可眼看就要达成合意,杀安朴山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彻底免职。杜恒熙一直知道,杜兴廷跟安朴山素来不睦,杜兴廷发自内心的看不上安朴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品格恶劣,上不得台面。所以这次化干戈为玉帛,来的十分蹊跷诡异。原来不过是演一场戏。就算不是演戏,杜兴廷也不过是为了在谈判时给自己增添一点筹码。或者哪边出的价更高他就倒戈向哪边,横竖都是为别人做嫁衣,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的忠诚可言。那杀人的还会是丁树言吗?马回德会容忍自己的心腹这样扰乱他的计划吗?既是心腹,对马回德的心思会一点都不知道吗?杜恒熙捏着一沓信纸,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一颗心像坠入了冰窟,感觉自己是进了迷宫被戏耍的团团转的老鼠。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将信件重新封装,锁入橱柜。换了衣服,叫上小石头开车后,直奔协和医院而去。他打算去亲自审审那名杀手,看看是不是另有隐情。医院车子到了医院门口,门口就有警察驻守,他下车表明身份后,也不肯放他进去。杜恒熙勃然大怒,“混账!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回话的警察队长满脸油盐不进,铁板一块,“云帅,您别让我们难做。是警长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杜恒熙脸一沉,小石头立刻从身后掏出手枪,抵上了那名队长的额头。也是一瞬间,其他警卫也端起了步枪,横起了刺刀,气氛瞬间紧张肃杀起来。杜恒熙冷冷扫视了一圈,被黑洞洞枪口环伺,倒一点都不嫌惊慌,只对那名队长说,“领我们进去,否则我现在就算崩了你,你这边的人也没一个敢开枪的。以下犯上,他们对你的忠诚比自己脑袋更值钱吗?”那队长脸色一白,知道杜恒熙说的是实话。这才浑身僵硬地领着两人进了医院,几人转身期间,另有人飞快地跑去向上级汇报。到了病房,门前也有警员驻扎,看到自己的队长被枪顶着脑袋推过来,都悚然一震,不知道该怎么办。杜恒熙说,“让他们打开门,人离开。”顶着的枪口用了点力,警察队长骂道,“没听到人说话吗!把病房门打开,人滚出去!”“是!”两人哆嗦着推开门,然后慌不择路地跑下楼梯。杜恒熙走进病房,让小石头抵着警察队长守在门外。单人病房昏暗,窗户已经被封死了,防止有人翻窗进入。杜恒熙开了灯,床上躺着的是个半大小子,头发剃光了,瘦的只剩了骨架,脸上扣着氧气罩,手背还在输液,外头这样一通吵闹声响,人已经惊醒了,此刻在枕头上瞪圆了眼睛看着来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么样。杜恒熙面无表情地走近,低头看着这个枪杀自己父亲的凶手,单刀直入地说,“你之前交代过,指示你的人是丁树言?”那人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是他的?他亲自来跟你见过面吗?”那人虚弱无力地开口,氧气罩上蒙上一层白色雾气,声音太小听不清,杜恒熙干脆把他的氧气罩揭开了,“你认真交代,只要说的是实话,我就不杀你。”那人睁着过分凸起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大老爷,这真不关我的事,我们只是奉命办事,只跟接头的人打过交道。但有一次,我看见那人送来的支票,上面签的是丁树言的名字,应该不会有错。”“跟你接头的人长什么样子?”那人费力思索了会儿,“是个大胡子,高个子,年纪有一点,很平常的长相,没什么特点,但说话时有很重的河南口音。”“是不是这样?”杜恒熙模仿了几种方言,那人都摇头。最后用河南官话又确认了一遍,那人才点头。杜恒熙说,“好,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那人松了一口气,因说话太多沉重地咳嗽了两声,有点喘不上气,却见到杜恒熙把氧气罩扔到一边,然后抽出他枕的枕头,捂住了他的脸。几乎没有感受到挣扎,杜恒熙就把床上的人给捂死了。他松开枕头,看着床上人那张泛青的面孔,眼球暴出,五官扭曲,青筋蜿蜿蜒蜒狰狞着爬满了整个脑袋,被捂死的人死相是不好看的,都是求生的挣扎丑态。当安朴山带着一干警察跑来时,杜恒熙正站在病房外,小石头站在他的身侧,脚下是那位中了一枪的警察队长,流出的血成了一个小血泊。安朴山满脸怒色,“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谁让你们在这里动武的!”赶在安朴山大做文章前,杜恒熙已经上前一步,作着急神色,语调愤愤不已,“总理,我接到消息说医院周围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没,担心是有人今夜要来暗杀证人,所以连夜赶过来。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人已经被杀害了。”“什么?”安朴山大惊失色。杜恒熙推开门给他看屋内的景象,又指向地上的尸体说,“这人阻拦我进去,却纵容杀手行凶,履职不力,我觉得是同谋,就被我杀了,希望您不要责怪我擅作主张。”安朴山还在看病房内的死人,他身边就有人抢白道,“云帅,这人好歹是警察,你怎么能说杀就杀?在公共地方逞凶,简直是目无法纪,嗜杀成性!”杜恒熙盯着此人看了一会儿,高个子,大胡子,说着一口标准的河南官话,他眼神锐利起来,硬邦邦地回答,“无能失职的人留着也没用,更何况此人以下犯上,对我不敬,我有什么不能杀的?”“可……!”“好了,良庭,谁让你在这里吵起来的?”安朴山挥手止了两人的争执,一时也挑不出杜恒熙的错,气结地说,“云卿,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这次也太莽撞了。”杜恒熙低下头,语气生硬地认错,“岳丈赎罪,小婿是一时急切,担心被凶手毁尸灭迹。只是没想到那些人这么狡猾,还是被他们得逞了!”所有的话都被杜恒熙一个人说尽了,把各种矛头堵了个严严实实。最后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帮人簇拥着完完整整的杜恒熙离开了医院。坐到车上,只剩下他一个时,杜恒熙突然开口,“我被骗了。”小石头透过后视镜看着杜恒熙半张面孔,昏暗夜色中,只有间或的路灯灯光能照亮他的脸,总是半明半暗,有一种叵测的危险。危险总让人着迷,小石头只是看着,没有搭腔。杜恒熙半垂眼,“丁树言虽然是书生长相,但幼年家贫,读书不多,一手的狗爬字,一直深以为耻,对外从来只用印鉴,不用签名。我在北京见过他几次,他任人唯亲又很重乡谊,只爱启用他老家的人,对河南等地却抱有很重的地域偏见。”小石头犹豫片刻,“大爷,您觉得会是谁?”“豫派最大的首脑就是安朴山,此事他是最大的获利者。”杜恒熙停顿一会儿,然后说,“先回去吧,我要再想想清楚。”车子回到公寓,杜恒熙脱了衣服,爬回床上,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金似鸿一翻身把他给搂住了,把头埋在他脖颈间说话,“去哪里了?身体这么冷?”“我去安排人明天送你走。”杜恒熙疑心自己身上沾了血腥味,想离他远一点,可金似鸿不肯放他,吻了吻他的肩膀,“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还能再睡一会儿的,不要动,我想再抱抱你。”杜恒熙闭上眼睛,心情格外沉重,也没有睡意,甚至羡慕金似鸿能这样无忧无虑。在床上陪着他躺了一会儿,很快就天光大亮。金似鸿起身洗漱,刷牙到一半,满口白沫地从卫生间探出头,想找杜恒熙讨剃须刀,却看到杜恒熙正坐在床边发呆。看他样子不对劲,金似鸿很忧心地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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