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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森山老人不知何时醒来了,他戚戚促促地翻弄着被褥:“枫,天亮了吗?……礼物在左边的柜子里……”
“时间还没到,”老人的睡眠清浅,夜间多次醒来大约是常有的,男孩并不显出忙乱,他暂停手中的运球动作,呼吸中略带轻喘,走去拉开病房的遮光窗帘,窗外灯光稀疏的夜色急速涌入房来,“还是晚上,森山。”
他大约重新盖俨了老人的褥子。
“还是1990年?”老人不相信似的。
“1990年。”
“倒仿佛睡了很久似的呐,趾头好像也少了两个……”
“森山,再睡睡。”
“那离枫的生日还有三小时?两个小时?”老人的语调令我微微发哂,听起来活像问家长“什么时候可以吃蛋糕”的急切孩子。
“等天亮再说,森山,你刚睡了半个钟头。”
“倒仿佛睡了很久似的,讣告都登了两三年似的,系里送来许多不像话的狮子菊……”老人单调地重复着,“真还是1990年?”
“森山,再睡睡。”
“礼物,”老人不甘愿地小声抗议着,“给枫的生日礼物可别忘了呐,”他似乎想再度戚戚促促地推开被褥,“‘礼物我放在左边的柜子里’,嗳,左边是往前还是往后?牛顿可发现过了?……”
“森山,还是睡觉时间,”男孩也再度压紧老人的被褥,阻止他的起身动作,语调低沉而威严,“不许犯规。”
我多少眼红起那病床上的垂死老人来,能一晚一晚听到那样可爱的胁迫。
“可给枫的礼物是帽……,什么帽来着?”糊涂的老人却并不具有鉴赏可爱的情致,只一个劲糊糊涂涂地嚷起来,“帽,帽分有‘棒球帽’‘鸭舌帽’‘猪肉饼帽’……”
男孩快速截断他:“‘渔夫帽’。你放在左边的柜子里。森山,我知道,天亮了我自己拿。”
“真知道?左边是往前还是往后来着也都知道?学校可教过的?理论并没有引起学界争议?”
“都知道。”男孩在黑暗中挥手比划了一下,“左是这里。快睡。”
那坚决的一划,牛顿定义“左”也未必那样坚决,令老人终于信服了。男孩抱着篮球,站在病床边,再一次充当森山老人的睡眠监考员。窗帘这回仍短暂敞开着,允许城市的夜晚像只刚入境的迟来北方候鸟,暂时停歇在病房的窗台上,和我一起窥探着男孩——用远处阿部苍山顶神社暗金色的火光,窥探着男孩的脸廓,将那线条里天真未脱的情报慷慨地分予我。住院部楼下某处,某处抢救室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成年男子嚎哭声。1990年的最后一夜,大约有谁正在近处死了,令人正恸哭着,那一种可怖的热闹,只消足够模糊、不相干,给人留下的朦朦诗意竟也并不亚于新年的烟火。
“……什么嘛!又是山口那家伙要代表本国新年出访澳大利亚,那群家伙选人完全是胡来啊!山口那家伙笨口拙舌的,根本没有基本外交才干嘛!”
父亲也不知何时醒来了,他照例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读卖新闻》夸夸其谈着。因性丑闻事件灰溜溜的阔别政坛多年,他并未留下什么“一看报就酸楚”的心理创伤,至今仍对本国政治保有舍我其谁的主人翁派头。病床两侧的边柜上堆积着各类报刊,起初我以为是他妻子每日购来,后来得知全“借”自医生办公室,并且显然的有借无还,“……搞不好又要弄出10月去韩国那回的大笑话,附庸风雅送人一本《我春集》韩语译本,竟然把作者说成是松尾芭蕉,哈哈哈……说不准到时他会指着袋鼠说‘大熊猫’哩,哈哈哈,你说对吧?”
父亲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嘲弄在任官员,无非出于嫉妒。我听见他在随口问我,本可以随口附和一句,却根本懒于理睬。
“快九点了,”我看看腕表,“您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回酒店了——片山太太一会儿也该到了。”
九点后通常是父亲的妻通宵陪护,那年轻税务员照料丈夫饮食据说无微不至,她购买的面巾、护理垫等病房用品也是高档货,唯独对打理丈夫的个人卫生似乎相当消极。
“明天过来时,给我带一份《朝日新闻》,”父亲将报纸翻动得哗哗响,“哦,再带一盒蜂蜜味薯条杯。”
虽然至今对我的来意仍充满猜忌,父亲却从不忌讳厚着脸皮让我带这带那,昨天他甚至荒唐地让我给他带七星香烟和三得利知多威士忌。
“唔,”我嘴上笑笑应着,“记得就带。”
不论报纸、香烟或高度洋酒,我自然从未真正记得给他带过。
我走出病房大门时,父亲已在身后对着另一则天气预报嘟哝了,“……不妙呐!新年日本北部和中陆地区有雾霾警告呀?”不啻对本国政坛深怀不满,连对本国天气排布他都要大加抨击,“新年本该落雪嘛,弄些无聊的雾霾来充数是怎么回事……”
倒也希望新年落雪。我走出医院,走在依山修筑的马路上,心中想着。明天毕竟是那男孩的生日,倘若是个雾霾天确实有些败兴。说起来,居然在新年第一天降生啊。我仿佛记得从前哪个和父亲一样轻浮的作家写过,“生在孟盂兰节的人,带着楚楚的鬼气,生在春分的人,仿佛草芽似的……生在新年的人,霸道、勇猛得令人肝胆俱裂……”我想起自己的无聊生日,二月十四,认识的人一经得知,脸上总露出奇怪的“难怪如此”来,大概因为是洋节,那自奉老派的作家倒不曾作鬼话连篇的点评,假如点评,大抵是“生在那下流的生殖器狂欢日,朝秦暮楚的命运是早早注定的……”
我一路走下坡道,沿着一条紧贴江之岛电铁的小道,找到那家开在和田冢站附近的铃木体育用具店。前些天我曾来这里买过一对哑铃。已是深夜,沿街的小店铺多半打烊了,身穿印有“铃木”logo工作服的中年女人站在店门口,手里拿着一只u型防盗锁,看样子也正打算闭店。我快步走过去,一面笑着挥手,“请等等,有篮球护腕吗?我要一副!”
仅花了五分钟,我从一排五颜六色的纤维中,挑了一副纯正大红色的护腕。黑或灰是更礼貌的方案,送给“男性友人”——关系相当陌生、对方甚至不认识你的“男性友人”。但我心中想着国小时课文上的“元旦书红”习俗,新年要挑选血般鲜红的纸张、卡片写贺词赠人才好。何况那男孩名叫“枫”,送如他名一样艳丽的护腕,或者也不算过分冒失了。
是。从未和那男孩说过一句话,他压根不知道我这人存在也未可知——我打算送他生日礼物。相当冒失的行为。一对大红护腕,相当冒失的礼物。是,稍微深想,一切都冒失得要命——稍微深想,会立马冒出“最好及时打住”的念头来。我想起父亲前几天嘲弄过报纸上的“东京电车痴汉”,“多低级呀,豚尾狒狒也比这高级!被警察抓当真活该——真正的风月中人可需要大智慧!”被他知道恐怕也会用同样口吻来取笑我吧……我一路走回旅店,告诫自己,切勿深想,尽管沉溺于心血来潮买礼物、闭店前争分夺秒买到的兴奋快活中好了,当今明的计划是一次新年的历险记好了。我告诫自己,直到明天将礼物带去医院,送到那男孩面前(被他当场收下或当场丢掉)之前,切勿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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