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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目光锁定在我收回的手上,我的指尖好像还有他脸上的余温。
“我不知道你还会西语。”抢过他手里的书,我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双脚挂着拖鞋,一晃一晃的,又把书塞回他手上,“看不懂,给我读一下吧。”我把头往后仰,让午后的艳阳洒在我的脸上。
“薄暮时分,夕阳西斜,
我在南区的庭院,
在逐渐模糊的影子里感到了你。
如今你在我的身体里,你是我朦胧的命运,
那感觉至死才会消失。”
听完,我偏过头看他,阳光下他的虹膜呈现出琥珀色,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的脸和他贴的很近,双鼻几乎可以触碰,“我在你的身体里?”
我感觉到他的眼神失焦了,他还是不敢看我。他呼吸的热气喷在我脸上,他就这样任由我与他肌肤相亲。如果是有所觉察,为什么不推开我呢?如果是没有觉察,为什么要躲我这么久呢?
最后我主动从他的怀里抽离,顺手拿起他的咖啡,把本就不多的意式浓缩一饮而尽,白色的咖啡杯上留下了我的唇印,一抹十分惹眼的红色。我把咖啡杯放下,把唇印向着他摆正,扬长而去。
他又开始发呆。
1912年冬申海
“带我走”,清秀的脸挂上泪痕,话中尽是哀求。我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她父亲要把她嫁给当权的军阀当二姨太,
她自然是不愿意的,便来求我。我曾以为她父亲是个开明而爱女如命的人。他送女儿去念新式学堂,教她英文,在荣裕为她一掷千金。那时我不懂,所有的开明都是他揣摩时局后对新势的依附,所谓的宠爱也只是他将女儿看作招商引资的牌面,精心点缀,全部价值不过是换取一个名为“女婿”的助力,好让他延续他的功名美梦。
“你父母在申海颇有声望,没人可以随便加害,你带我走不会连累你父母。至于我父亲,一个卖女求荣的伪君子,我不想再理会他的死活。”我从未听过她说这样决绝的话。她仍然穿着蓝色带云肩的长褂,胸口用青色丝线绣着一对鸳鸯,被光泽黯淡的璎珞圈垂下的流苏稍稍遮挡。“不自由,吾宁死。我从未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什么,但现在我求求你,带我走,一起去法兰西。”她眼下的乌青俨然很重了,眼珠在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我握住她扯在我衣角上的手,迟疑。新政当台,万象更新,晚青阴暗腐朽的一切,都该在革命中葬送。她青代汉女的装扮很扎眼,只一眼,就让人想起祠堂里飘摇烛火下的祖宗牌位,宫殿里雕梁画栋的斗拱飞檐,拿着烟枪瘦骨嶙峋的老人,还有泥泞的路上号啕大哭的孩童。
其实去法兰西是我向父母提出的。年少轻狂,志在四方,一心想摆脱战火纷飞的故国,到传说中浪漫自由的法兰西。青廷倒台已是后事,但前往法兰西的船票已经买好。
可我没有多一张船票了。
她并不识得法文,若我真的私自将她带到法兰西,她又该如何求存?更何况我们若任性至此,我父母会不受影响尚且不好说,可她父亲,也许生死不得知。
我这样劝服自己,用这样正当的理由,掩盖了那些自私,那些怯懦,那些虚伪。
得知我不愿带她走,她似乎并不意外。
她深深向我作了一个揖,走了,没有再回头。
1930年秋罗莎蒙德
又是一年秋天,回到罗莎蒙德,看着满地落叶,我内心有些发怵。上一年的“惨剧”历历在目,我在嘴前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噤声。
父亲突然拿出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凤颈琵琶,说要给我。这着实吓了我一大跳。真正拿起琵琶,我才发现它颇有重量,扶住它需要不少力气。我曾在书房的古画里见过江南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腰肢不盈一握,眉眼含笑,我见犹怜。只不过原来这柔弱之姿下,还藏着这样的力量。琴身触及生凉,轻拨,余音回荡。纱制窗帘在轻风的吹拂下扬起,光漏进来,悄悄洒在我的指尖上。父亲从身后慢慢搂住了我,我感受到他的身体有些震颤。他轻轻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留下一片湿润。他在哭吗?也许是想家了吧。我用手轻抚他的头,安抚着。
“别难过,这里有我,也是你的家。”我把声音放的很轻,很缓,声音变得都不像我。他还是低声啜泣着。这是怎么了?我从没见过父亲哭。他能在种族主义盛行的欧洲破除偏见,成就一番事业,印象中,他总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人,也会在一个这样平常的午后哭的这样动情吗?我只是轻轻的哄着,没有再说话。也许他需要安静一下吧,那我陪着他,告诉他,这里也是他的家,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是背井离乡的丧家之犬。
“还好,你还在。”很久之后,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
“嗯,我还在,念华在这里。”
1930年冬罗莎蒙德
我练习练得很勤快,整个罗莎蒙德都满是我的琵琶声。短短一个秋日,我的手指已经长了一层薄茧。喜欢琵琶是真的,想弹给父亲,慰籍他的思乡之情也是真的。巴黎很少下雪,我刚刚弹完一曲《塞上曲》,天就下起了小雪。雪花铺在草地上,房顶的尖角上,庭院的秋千里。我冲到庭院,兴奋地想到雪地里打滚,还没走几步,就被父亲拉住了。
“不要贪玩,你要生病的。”
有点扫兴,只不过去年雪天,我倒是如愿以偿,在雪地里睡了一个小时。后来烧了一天,恍惚间看到一双大手给我敷毛巾,擦手,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加百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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