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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回到房中,打开窗户,往窗外望去。
夕阳西下,多宝塔矗立在灿烂晚霞之中,上千个铃铛随风而动折射霞光,整座塔流金溢彩,如梦似幻。
发生如此大案,想来那附近已经被官兵严加看管,普通香客别想再靠近了。前日他们三个人一起去莲华寺游玩时,寺里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仿佛还在眼前。而当时韦训就心事重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多宝塔,如今回想起来,怎能不让人起疑。
他到底在看什么?换防时间?巡防路线?或者只是单纯发呆?
十三郎见她不如往日亲切,冷着脸若有所思,心中忐忑,不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只拣刚才听到消息评论:“只是抓贼而已,怎么就封了城,那吴县令好糊涂啊!”
宝珠竟然摇了摇头,缓缓地道:“田舍汉的话怎么做得准。一般守卫森严的内库被盗,十有八九都是内鬼联系,吴县令立刻抓捕相关人员,又封城防止匪盗携带赃物逃走,也算得上当机立断,处置果决。只是严刑拷问这事做的不怎么精明。”
十三郎问:“什么意思?”
宝珠道:“如果是酷吏审问谋反案,锤楚之下疑人必招。谋反乃是承认有反心就能坐实的虚构罪名,不需要有什么证物,官吏即可拿着供状交差了事。盗窃案却与此不同,就算酷刑之下让人被迫承认是自己所盗,但被冤枉的人却无法空手变出来赃物,没有赃物,那案子就破不了,是以拷问不对。”
十三郎听她分析得丝丝入扣,心中好生奇怪。毕竟她以前稷黍不识,麦莠不分,走在街头好像个幼童一样,时时都要人照应。
他不知道的是,万寿公主生于深宫,对市井间的事自是一窍不通,叫她亲自去买口吃食都大有可能被七两称蒙骗。但庙堂之上,达官显贵们的种种敷衍塞责、诬告构陷等龌龊事却是从小耳闻目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那九娘的意思,被抓的人是冤枉的?”
宝珠叹道:“我又不知道其他细节,哪里能空口断案。只是我自己大概要倒霉了。”
十三郎惊问:“这又是怎么讲?”
宝珠心事重重地说:“如果拷问之下依然没有寻回崔克用的东西,县令当不起这罪责,就会着差人在城中一一搜捕,不然大张旗鼓地封城干什么?就算找不到一时宝物,也总要逮捕拷问一批人,方能显得自己尽心竭力。到时候没有公验的流民首当其冲,会被当作疑犯抓去县衙过堂,就算清白无罪,几十杖挨上非死即残,那可不就是倒了大霉?”
韶王身为皇储备选时,曾经接受过几年“听讼”的教育,每次从前朝回到宫里,总是把当天听到的有趣案子讲给宝珠听。朝中历代以审案闻名的名臣徐有功、苏无名等人的实录,兄妹俩当做故事书读,都给翻烂了。至于酷吏、庸吏的办案思路,都不用专门去找,天天都能看到。
她对官府下一步的行动推断也相当准确,这一天下午,街上便传来消息,衙役们全员出动,挨家挨户地搜捕盗贼,其势头像要把整座城池给掀翻。不仅要抓贼,一切身份可疑的市井人士,从云游僧侣到耍猴、戏蛇的游方艺人,妓院、赌场从业人员,乃至街头讨饭的乞丐都要盘查。
本街区的里胥慌慌张张来到孙家店,知会店主准备好给客人登记的册子,预备迎检。店主又一间间敲门,把迎检的消息通知给住店的客人。
十三郎得了消息,眼见祸事将至,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他虽然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三五百钱内的人情世故颇为熟悉,却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牵扯权贵的要案,毕竟年纪幼小,韦训又不在,登时慌了手脚。
他急道:“这可怎么办?这样的大案,稍有差池就会祸及妻儿,贿赂多少钱都混过不去呀!”
此时城门已封,其势如瓮中捉鳖,是人是鬼都插翅难飞。宝珠也是愁肠百结,幽幽地说:“下圭县不算大,户籍上也有五、六万人口,想来一时半刻还查不到这里,只盼你师兄赶紧回来,或许还有转机。已经两天了,那臭小子到底干什么去了?!”
十三郎咬紧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宝珠见他竟敢在这种大事上隐瞒,气得只想寻一块竹板打他手掌,可这孩子终究不是她亲弟,打起来没那么顺理成章。只能按捺脾气,迂回曲折地问:“你师兄走之前叫你捎东西,你老实说,他要的是什么?”
十三郎心想要是一丝口风不漏,决不能逃过这一劫,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他让我捎些精炭……”
宝珠奇道:“要说我缺画眉的石黛还能偶尔用上一块,天那么热,他要炭做什么?”
“……”十三郎又变成一个光头没嘴的闷葫芦。
突然之间,宝珠脑海中浮现出当时落难,暂居长安翠微寺,韦训在炉子上将她的珠宝熔化成金水的过程——偷来的东西要销赃,销赃最好改变原物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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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之后,韦训还没回来,倒有一个陌生老翁带了四个伴当到孙家店来访。
这人六十多岁,穿一身朴素短袍,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两只眼睛成一条缝,有些老眼昏聩的样子。但是四个伴当虎背熊腰,遍体刺花,一看就绝非善类。
老翁往店里一站,店主立刻慌了神,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您怎么来了!小店、小店,您先喝茶!”自己承受不住,吓得转头喊老板娘,“老婆子快出来!刘老丈来了!”
又十分小心地搓着手解释:“我们这个月的孝敬已经、已经给过……不知老丈还有什么吩咐……”
那老翁挥手叫他闭嘴,中气十足地朗声说:“前日,有个穿竹布青衫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小沙弥、一个年轻女子,牵了一头驴住店,你去知会一声,说下圭刘茂来访,请他屈尊来见一面。记着,要恭敬!另外叫厨下准备一桌酒菜,酒水尤其要顶好的。”
店主岂敢怠慢,一叠声答应着,让妻子加急安排宴席,自己则小跑着上楼去里叫人。他心里好生奇怪,明明是一位闺秀娘子带着一个青衫家仆住店,怎么到刘茂嘴里却反了过来?心里又很害怕,假若那一行客人惹怒了这位白头老翁,在他店里血溅五步,那孙家店的生意恐怕是做不下去了。
宝珠听了店主的话,心里更是奇怪,正是封城戒严之时,这人气势汹汹来到客栈,点名要见韦训,是仇家还是熟人?十三郎打发走店主,忙说:“我下去跟他说,师兄现在不在。”
宝珠拦住他:“不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下去会一会这老翁,说不定他知道点什么。”
十三郎惊道:“这人就是本地黑-道的首领,九娘你……”
宝珠在房间里担惊受怕憋了两天,早就气不顺了,冷笑道:“本姑娘还是死过一回的大唐长公主呢,我是怕鬼,可不怕人,更何况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再说这人既然是黑-道,要真想对我们不利,你混账师兄不在,我们躲着不见,他能善罢甘休吗?”
十三郎叹了口气,承认她没错,“必然不能,九娘说的是。”
宝珠出身李唐皇室,从小喜动不喜静,日日以骑马射箭击鞠捶丸为乐,本就有几分胆气。大病初愈时体魄衰弱,胆气也弱,遇到事端,不免有惊慌怯懦的情绪。如今身体逐渐恢复,胆识也渐渐恢复如初了。
宴请群臣,接待使节,她从小跟着父母兄弟见过多少大世面,虽然身份已无,胆魄却还在。她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带着十三郎款款地走下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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