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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除夕夜虽然也热闹,却像烟壳上的红双囍,喜是喜的,然而规规整整,套了一层塑料薄膜,有种不合时宜的漠然。只有进了一条条弄堂,那层薄膜才被撕掉,沾染上烟火气,年节味才着了地。
万春街的弹格路上清清爽爽,煤球炉子边的煤球屑都被扫进了簸箕里,头顶的万国旗不见了,露出一片蓝天来,公共厕所难得闻不到臭味,公用水龙头前都是客气的谦让。每只门洞两边都贴上了春联。小囡们举着烟火棒从弄堂头跑到弄堂尾。年轻人相约从静安寺走到外滩,据说南京东路上会挂满红灯笼。老头老太从腊八忙到现在,终于可以定定心心换上新衣裳坐下来吃年夜饭。等发好压岁钱,吃饭台子收拾好,搓麻将的搓麻将,打扑克的打扑克。一年守一次岁,楼道里的电灯亮足一夜天,电视机收音机不管有没有人看或听都开着,配上外头的鞭炮声,十分喜庆热闹。
顾阿婆下午把斯江送到陈家,陈阿娘一听她一个人在家,便邀请她留下吃年夜饭,多双筷子的事。顾阿婆笑着摇头婉拒了,盛情难却,带了一点四喜烤麸和八宝饭回家。
到了五点多,顾南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了门。
“你跑回来干什么?你是赵家的媳妇,怎么不去公婆家帮忙弄年夜饭,是不是吵架了?他又打你了?我看看。”顾阿婆又气又急。
南红摘下帽子解开围巾脱下手套,拆开一包上海牌咖啡茶,摇了摇热水瓶,给自己冲了一杯,找了根筷子搅拌起来:“他还敢动手,不怕北武打得他下半生残废?我是专门回来陪你过年的,啧啧啧,多孝顺哦。”
“顾南红!”
“嗯?”
顾阿婆围着她又转了一圈:“红红?”
“姆妈你干嘛?惊喜过度?”南红笑盈盈地拉她坐下:“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没做就更好,我请你去吃大饭店。”
顾阿婆拍了她一巴掌:“我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妖精上身了,还回来陪你老娘吃年夜饭。我想都不敢想。乖乖隆地咚,怪不得今天报了要下大雪都没下。”
“撒么子哦,还不是北武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了,我正
好也不想去他家吃年夜饭。”南红翘着兰花指把玻璃杯当成咖啡杯用,翻了个白眼:“年年那么一大盆肉,放到晚上都是冷的,上面老厚一层白油,我不说没人想到去热一热。大肠肚肺嘛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没汏清爽,鱼倒是很大,泥味浓得很,最讨厌的是青菜一根都看不见。我就从来没吃饱过。真是嫁了人才知道阿拉姆妈烧饭真正灵光哦。”
顾阿婆又好气又好笑:“活该,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赵家爷娘才不值当,讨个新妇又馋又懒还不挣钱,你看看你,带过一天小囡伐?奶都没给他们喝一口,阿大阿二阿三跟你一点也不亲。将来有得你后悔。”
南红却不恼,搁下玻璃杯去摇姆妈的手臂,发起嗲来:“过年姆妈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地埋汰我,不肉麻肉麻(心疼)我?我想吃清炖狮子头,七瘦三肥,里面烫一把霜打过的苏州青,还要——”
“几点钟你还点菜?就不会先打个电话?七瘦三肥的狮子头,你这个头发烫得蓬蓬卷,不就已经是只狮子头?”顾阿婆拍开她的手笑骂着往灶披间去,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顾南红精神抖擞地打开小包,取出一堆化妆品开始描绘。
斯江吃完年夜饭回到外婆家,餐桌还没收,一只清炖狮子头正热乎乎地在等她,听说大姨娘来了,便问她去了哪里,顾阿婆含糊其辞说她出去白相了。斯江捻了一把台面上若隐若现的粉,灯泡下看有点玫瑰红色,她闻了闻,香喷喷的,就笑了:“大姨娘肯定是去跳舞了。”
“小鬼头瞎三话四。大年夜的哪里还有地方跳舞!”
“三个表哥说的,大姨娘要是晚上化了妆出门,肯定是去跳舞的,还有一种黑灯舞会,老吓人的,不开灯。”斯江笑弯了眼:“外婆你说不开灯怎么跳啊,能不摔跤吗?”
顾阿婆一颗心不知怎么从南红出门后就开始别别的跳,闻言揉了揉心口:“阿大阿二阿三的话不要信,囡囡你覅出去乱讲,晓得伐?”
斯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讲,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狮子头,那粉白嫩滑的肉团子在清鸡汤里摇了摇,也像在跳舞似的。
陈东来年三十的下午才
回到宿舍,比起西美,他更不会安慰人,见到景生后,干巴巴地问了问上学期的成绩,夸了一通后便窝进沙发里看报纸等年夜饭了,不时抬头问一声:“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去把斯南找回来。”西美一边炒菜一边睨了他一眼:“十二点就野出去,四五个钟头了也不知道回来。”
话音未落,斯南嘭地推开门:“我回来了。大表哥呢?”
陈东来指了指里间,斯南连爸爸都没叫,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换鞋!换棉拖鞋!陈斯南!”西美铲子当当当地敲在锅子边上。
一阵风唰地又刮了回来,踢踏踢踏两声,又唰地刮了过去。
景生躺在床上,双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
斯南嗖嗖地爬了上去,把四个口袋里的宝贝全部掏了出来:“大表哥,看我今天赢的,随便你要哪个都行。”
景生侧头瞄了一眼,看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头,坐了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手帕,按住她的脑袋撸了一把:“你鼻涕都冻住了,洗脸去。”
斯南吸了两下,笑哈哈:“怪不得我吸不起来了呢!那你慢慢选。”她双腿一翻,半个身子挂在了床外,又踩住下面的床栏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要是都喜欢就都给你!”
她踢踏踢踏地跑出去。
“爸爸,帮我洗个脸呗。”
外间炒菜声,脸盆哐啷声,陈东来和顾西美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斯南一边回嘴一边被烫得哇哇叫。景生侧耳仔细听着,看着被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心情似乎也被熨烫了一遍,暖暖的。
“景生,有个鱼片,我好像片得厚了点,你来看看。”西美掀开布帘笑着问:“行吗?”
“嗯。”景生把玩具统统拨到枕头下,手一撑,翻身跳下床:“嬢嬢,我来吧。”
吃完年夜饭,西美拿出两件新棉袄:“来来来,换新衣服啦,新年新气象。”
景生不接:“嬢嬢,你给我买过两件新棉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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