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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丘十三年夏,京城至平陵一带,连日暴雨。期间傅氏回乡祭祖,中途困于琼台,山洪爆发,傅氏少夫人驾马车将傅氏众人送至山顶石庙,只身断后,力竭失足,卷入山洪,身死魂消,年十九,无子。
萍儿做了一醒不过来的梦,梦里有一场下不完的雨。雨水打湿了少夫人的衣衫,华丽的发簪掉落,长发披散下来,萍儿才发现原来少夫人这样瘦弱,在暴雨里像一株被无根野草。她架着失控的马车,将所有人都送上山顶的石庙,再回首,自己却被山洪吞进肚里。萍儿忘了掉那瞬间,她总忘不了,因为只有她看见,暴雨里,是少夫人主动松开了缰绳。
前院的祠堂还在重修,三年了,总也修不完。萍儿起夜,听到小主子的哭声,弯腰走到内室,将她抱到怀里安抚。小主子的眼睛生得好看,圆润微翘,鱼尾一般,像极了少夫人。耳垂也饱满,肉嘟嘟的,大公子总是摸着小主子的耳垂发呆。
小主子的名字叫温洄,赤脚老道说这两个字都带水,遇水则发,名字起得好。但萍儿的心头却闷闷的,自从少夫人死后,她就总觉得,这傅氏一族的暴雨,再也停不了了。
温洄哭着要找阿爹,萍儿抱着她哄,但这三年里,大公子独身带着女儿在平陵为少夫人守陵,春上刚被新皇请回京城,所以这孩子,除了打工人,谁也不认,只是一味的哭,要阿爹,也要阿娘。
萍儿抱着温洄来到廊下,已经睡下的老夫人也披着衣裳匆匆赶过来,她老了许多,自从三年前大公子在祠堂纵火,老夫人便闭门谢客,日日在府里念经诵佛,许久不曾外出交际。到底是三年前那场暴雨,那场大火,反复熬干了老夫人的心气。萍儿犹记得那一夜,大公子被发跣足,状如艳鬼,他被压在祠堂,傅氏列祖列宗牌位在上。老爷暴怒地用剑指着大公子,质问他究竟还要为了一个女人的死颓废多久。大公子沉默地跪着,手心摩挲着从河底那具腐烂女尸身上找到的琥珀血坠。人悲伤到极致原来是不会哭的,大公子那双被世人盛赞的美目,在煌煌烛光中,也只是干涸着,布满血丝。他平静地抬起头扫视过每一个牌位,向父亲背诵每一个牌位记载的先辈功绩。这是傅氏后人的荣耀,也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
少夫人生前总说大公子爱掉眼泪,是个脆弱的小郎君。但那夜萍儿却亲眼见着,大公子念到口吐鲜血,也仍是没掉一颗眼泪。老夫人哭着将他抱到怀里,捶打着他的脊背命令他哭,哭出来就好了,人不能哭也哭不出来啊。可是大公子却像是破败的木偶一般碎在母亲怀里,他只睁着一双眼睛,静静看着满墙牌位前燃烧的长生灯。
长生长生.......傅灵越想起来,他的妻子离世时,原来只有十九岁。傅氏郎君的妻子姓温,名讳不详,生辰不详,大约是在盛夏,因为她说过出生那日下了一场暴雨,阿爹冒雨折了一捧荷花养在盆中祈福。
那夜的火是大公子放的,他推到一盏一盏的长生灯,在惊慌的呼喊中,他提剑独自立在祠堂里,火光映在他猩红的眼眸里。傅氏众人错落站在黑黢黢的夜里,面容模糊,分不清是人是鬼,只将他包围。
大公子笑起来,捂着肚子跌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对父亲说:“她不止是一个死去的女人,她也不是婚书上写的苏温华。父亲,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死在那场山洪里,唯一的,人呐.......”
“明明我已经按照您的期许,按照傅氏一族的期许,割舍了自由、良心,明明我从小到大,只求了您一次。我甘愿做您的政治工具,做您的提线木偶,只求您向苏府施压,指使苏家利用婚约将温三十九嫁过来,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明明我们都得偿所愿了不是吗?可为什么呀父亲,为什么会是这样天人永隔的结局.......”
大公子喃喃地问着,火舌撩到他的衣摆,老爷红着眼睛喊了声他的名字,下一刻大公子却又好似疯魔一般,恨意昭然地提剑劈开供桌。他面对满墙湮没在火海里的牌位,终于落下眼泪,一颗一颗血红的水珠顺着眼尾滴落:“是你们呀,都是你们,我已经熬干自己的心血供养你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满墙的神明.......护不住我的妻子啊。”
【平陵傅氏傅灵越,请求你,不要死。】耳畔又响起年少时的闲话,傅灵越痛极跌倒,茫茫火海中,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夜,那一夜也是这样跪在祠堂前,满墙的长生灯,他向漫天神佛祈求——万般罪孽,皆在己身。吾妻年幼,求祈八方赐福。
温洄不喜欢祖母,搂住萍儿不松手。无奈萍儿只能抱她去找大公子,绕过花墙,又穿过几道门才走到生岁苑,葡萄架依旧葱茏碧绿,院里的梧桐树却从内里枯了,落叶铺满庭院。萍儿抱着温洄踩上台阶,还未出声,一只素手探出门帘,伴着暗香轻轻拂开,一张点缀胭脂的芙蓉面映在暗夜里。
温洄立刻噙着泪花咯咯笑起来,张开手朝着那芙蓉美人喊娘亲。那美人熟捻地将温洄抱到怀里,捏了捏她的耳垂,声音清冷,颇有些责怪地问:“为什么又哭?不是说过很多次吗?娘亲从来都不哭的,她的眼睛可不会总是这样噙着泪水。”
愣怔片刻,萍儿看着身着钗环衣裙的大公子,胭脂和夜色柔和了他的轮廓,织妍洁白,眉目低垂,此刻抱着孩子,倒真如美妇人,看着萍儿有些恍神了。
“萍儿,”大公子抱着孩子转身,踩碎梧桐枯枝,一只手掀开珠帘,又忽而站定,回首问她:“你看我这样打扮,有没有几分能像少夫人?”
像吗?不像,萍儿伺候少夫人三年,知道那十六为人妇的女郎手心覆着厚厚的剑茧,脊背腰腹布满疤痕,发丝微微泛黄,午后她散发练剑,风掠过,半干的发丝飞舞,日光一照好似麦浪翻涌,漂亮得有些晃眼。
“像,萍儿一见,就好似少夫人从未离开。”
院里梧桐树上的寒鸦又叫,簌簌落叶飘零。萍儿坐在葡萄架下,风卷起一张墨痕未干的宣纸,泪水晕着顿笔。
她摊开来看,纸上写就——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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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楼的老板现在是温酒,当初温寄草抱怨她的名字随便,教她重新再起一个。那时假死脱身,刚能下地的温三十九扛着锄头,蹲在树下埋刚酿的桃花蜜。没一会脸上就洇出汗珠,她靠树坐着休息,攥了攥手指,对温寄草说:“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怎么不见你嫌弃?”
原本温寄草是风雨楼里序号四十的地煞,九岁时执行任务因为多嘴差点被中猖一剑射穿喉咙。当时是温三十九揪住她的衣襟,将她甩到身后,自己拔刀挡下中猖一剑。风雨楼以武力论资排辈,彼时十一岁的温三十九还未进入五猖,但硬拼抗下中猖一剑,虽然后果是虎口破裂,整条胳膊脱臼,但仍引起了楼主的兴趣,保下一命。
后来温寄草守在三十九床前,问她为什么要救自己。三十九看着温寄草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脑子笨,想不通很多事情。但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属于风雨楼,你还小,不应该死在这里。”
温寄草是个神秘的人,武功不行甚至怕血,但却能一直留在风雨楼,负责暗线情报,十分得楼主器重。温三十九被派去京城保护苏锦华,临行前一夜,温寄草用自己教三十九的奇怪字体,写了很多纸条,标好日期让三十九按顺序打开。后来果然如温寄草所料,苏锦华绝食、苏锦华入太学、苏锦华与燕定北定情、燕家被抄、苏锦华昏迷、苏锦华逃婚........甚至最后温三十九改名温酒替嫁傅氏,都被温寄草给写中了。
替嫁那日温寄草混在喜气洋洋的人群里,借着前厅抢喜糖的热闹,温寄草避开众人钻进布置一新的婚房。她跪坐在三十九腿边,枕着她的膝盖,问:“姐姐,就算这是必须推进的剧情节点,但只要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
三十九的手心轻轻抚着温寄草的脸,今日她也点了胭脂,眉目鲜妍。温寄草痴痴望着,又想起这应是阿姐第一次穿鲜亮颜色的衣服。从前作为杀手、刺客和暗卫,温三十九的衣裳总是灰扑扑的,但十几岁的女郎也爱俏,便偷偷编了红色的丝带藏在头发里。
廊下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风铃一串一串地响,本应出现在前厅的傅小郎君避开宾客,偷跑回婚房去看自己的新娘子。温寄草顺势藏进衣柜,透过一条缝隙,看着傅小郎君努力平复气息,又颤抖着手一点点掀开新娘的喜帕。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躲在热闹之外,生岁苑内,梧桐婆娑,锦鲤翻滚,日光敲到好处地为他们的轮廓铎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三十九没有说话,却牵着傅小郎君坐到身旁,她低头拿着喜帕去擦他手心的汗。温寄草躲在衣柜里看着,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今日是带不走阿姐的。
可是如今,温寄草望着树下的温酒,还是笑了,十分孩子气,跑过去枕在她腿上,妥协道:“好了,不管是温酒还是温粥还是温水,反正阿姐开心就好。现下风雨楼易主,我呢,作为新楼主,决定退隐江湖,不再打打杀杀,只靠情报赚钱,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温酒也笑了,手指捻住温寄草颊边的碎发,拨到她耳后,“你活下来了,我也活下来了,乱世之中,这就够了。”
琼台山假死,虽然是用计,但温酒到底也是真切地滚落山崖,身子修养将近半年,又喝了温寄草准备的许多奇怪药汁,这才逐渐地恢复。后趁着时局不稳,她和温寄草一文一武,将风雨楼上下洗牌,彻底改造为江湖第一情报组织,只提供情报,不负责杀人越货。
差不多稳住局面之后,温寄草便留在风雨楼,温酒去淮南养伤,并以春月楼老板的身份,与风雨楼一南一北,相互照应。这三年里,虽然温寄草鲜少在她面前提及平陵傅氏的消息,但到底是世家大族,温酒这般迟钝的人,还是隐约得知,傅氏如今在皇权集中、世族乱斗的局面下,已现颓势,尤其是傅老家主辞官之后,傅氏大公子离京三年,不知所踪。前不久才被东宫太子请回京城,现下入主刑部,实乃东宫鹰犬。
这些传闻勾勒的似乎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傅灵越,做了三年夫妻,温酒不太信世人口中所言,便索性闭上耳朵,将这些前尘往事隔离,只专注眼前春月楼的好光景。
春月楼如今是淮南岸最出众的歌舞场所,客人来这里饮酒作乐,想要寻风月之事,也不是不可,但要两情相悦。若是想要强迫,春月楼老板一拳就能把闹事者的隔夜饭揍出来,不服不行。
春月楼如今的台柱子是春晓晓,前些年受战乱影响,春晓晓随恩客南下,但没多久又被抛弃,昔日温声细语的情郎抢走她的积蓄,又骂她半老徐娘恬不知耻。春晓晓一无所有,游荡在淮河岸,准备寻死,却被当时一瘸一拐扶着栏杆喂鱼的温酒拦住。
温酒话少,嘴又笨,春晓晓看她不过是个面容稚嫩的病弱姑娘,就聊起一路来的遭遇,哭得不能自已时,温酒捏着衣袖,十分粗鲁给春晓晓抹了把脸,又说:“你哭起来有几分像我从前的一个朋友,算是与我有缘,若是愿意的话,可以同我一起回春月楼,天地之大,你有手有脚,身体康健,怎么就活不下了呢?”
后来果真如温酒所言,春晓晓虽然美人迟暮,但歌喉微哑动情,与寻常江南小调的缠绵不同,春晓晓多是破碎吟唱,加上填词谱曲,很快就在淮河两岸再次扬名。
春晓晓再次扬名,亦有许多风流才子慕名前来,也有痴情守候在春月楼客房,只求春晓晓赏光的追求者。但这些年起起伏伏,春晓晓对于男人的誓言已经不感兴趣。实在被烦得不行,春晓晓便索性拉住温酒,她刚揍了一顿爬到台上想要攀扯春晓晓裙边的登徒子,指节破皮泛红。春晓晓当众捧着温酒的手亲了亲,又环着她的腰,依偎在温酒颈侧,朝着台下众人盈盈一笑,风情夺目,关于二女的谣言自然也就不胫而走,终于屏退一众想要救风尘的所谓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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