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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泽盯着他双眸,那双像明镜一般映照着她的双瞳,此刻盛满的不只是她的面容,更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恨不甘。羡泽也有些好奇:他明明知道自己做过炉鼎的事,甚至知道他们彼此的仇恨——这一点她也认同,那镜匣到底封住的是他内心哪一部分?当年他们坠入海中,面对伤她最狠的钟以岫,她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反击,钟以岫坠海之前都已经半昏,在海中又被她打得经脉寸断,真可谓死斗至两败俱伤。钟以岫昏迷前死死抓住她,不想让“东海魔君”逃走,生怕她回到海面上再将剩下的人都屠杀殆尽。羡泽也感觉自己快要半死,牢牢抓着他,牢牢抓着他,想要生啖钟以岫的血肉,来补补身子熬过重伤。二人相杀中被洋流卷入一处海下洞府,羡泽还是赢了半招,拖拽着半死的钟以岫进入洞府,正准备化作原型吞食他。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是周身经脉破破烂烂,内丹竟然也破裂,碎成数瓣。对——当时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老东西,用了几招她从未见过的上古功法,击中了她的胸膛,内丹似乎就是在那时候不好使的。对真龙而言,内丹是她一切力量的核心,她无法运转灵力,无法调用自己的内丹,几乎成了废人!羡泽当时屠戮修仙界的心都有了。都是他们这群所谓的仙门宗门害的!她被毁了!她愤怒地拽住钟以岫的头发,将他拖起来打算折磨他、生吃他,却发现湿透的钟以岫趴伏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已经被她伤得太深,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断气。他的修为也都在刚刚和她相杀时耗费太多,吃了也没什么用了……而且,就算吃十个八个修仙者,却也不是能修复内丹的办法啊!苍鹭……鸾仙……她好后悔,她诞生近五百年,大把的时间都拿来玩乐,再加上苍鹭总小心翼翼的藏着她,鸾仙总引诱她享乐消遣,她虽然修为强大,但也经常为了造些小玩意儿都用出去了,更是对外界的人世间不大了解。她此刻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只觉得是一场噩梦,在痛苦中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半梦半醒。但她不论闭眼睁眼多少次,眼前都只有幽黑的水下洞府和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以前她总觉得一旦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好了,大不了假哭一场,可她如今像是被捏住了喉咙,哭叫不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真实就是逃不过去,哭不出来,也醒不过来的。过去五百年反而是一场金色的幻梦。羡泽委顿在地,她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就要跟这个仇人一起死在海底?!她忽然想到上古的其它真龙,为了游戏人间,曾有过捏下自己内丹一小部分,化作金核种入修仙者体内,使修仙者变成龙仆的故事。龙仆大多为凡间重伤或残疾之人,得了金核之后,能恢复那些不可逆转的伤残,重新变为常人,且若非元神摧毁,金核被夺,否则不死不灭。代价就是,金核会吸取他们的灵力供给真龙,真龙也能以金核号令驱使他们——但这玩意儿从来不是你情我愿的,龙大多荒淫爱美,贪婪暴虐,很多时候都是出于集邮把玩的心态,甚至有些不是残疾的,便会故意把他们变成残疾,然后再施与金核以示恩典。而另一方面,龙仆有可能从真龙手下捡漏得到好玩意儿,在修仙界境界提升速度极快,很快就成为一代宗主或师尊,万人敬仰追随。有些攀着想升境界的人,都愿意为了变强走上魔道,更何况给真龙打个滚卖个沟子。给真龙做狗,在凡间做仙,这活有的是人排队愿意干。可这些人结局未必好。到了真龙厌烦时,性情好的便是只取走金核,让龙仆修为损伤或重归残疾;可若是性情暴虐的,便直接将其撕碎杀死。不过,羡泽并不知道千百年前的那么多事情,她就只是大概知道龙仆的故事,便想让钟以岫先活下来,然后圈养他,吸食他的灵力,想办法弥合自己的内丹。羡泽将自己破碎的内丹中的一瓣,捏作金核,种入钟以岫体内——反正她的内丹并非凡物,这群修仙者没法内化或掌控,自己还能随时掏回来。碎裂的内丹在羡泽体内像是死物,但在钟以岫体内就如同上神给他吹了一口仙气,他经脉缓缓修复,重伤痊愈,将钟以岫硬生生从被她打个半死的状态恢复出几分活气。与此同时,金核寄生在他身上,不断吸取着他的灵力。羡泽已然无法催动自己破碎的内丹,只能从钟以岫体内的金核中吸取凡人灵力,用以修复自身伤势。对她而言,无异于饥渴之人,只能用唇舌接着崖壁上滴下的水珠解渴。羡泽来了这世上,从来都是做快快乐乐、不见首尾的神龙,除了生出双翼时疼得想掉眼泪,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而且那时候还有众多神鸟陪伴,发现她是真龙之中最至高的应龙,纷纷掏出宝物为她庆祝贺喜。她还记得自己撒娇,单独向苍鹭讨要不一样的礼物。可如今她的伙伴又纷纷折戟在东海屠魔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躲避,要如何应对……羡泽只能缩在这洞府中,舔舐着这个仇人的修为来养伤,她宽慰自己,百年修炼弹指间——个屁啊!她浑身无一处不疼,又常常做噩梦,几百年没吃过的苦一朝一夕都吃完了,恨得要死。她喋喋不休,好几次身上太疼的时候,她气得在化成龙身洞中乱撞,龙尾上的尖刺胡乱拍打伤他,甚至将他抓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钟以岫都是半死不活。她那时候甚至不懂什么剑法,只会像个野兽般发脾气。但眼看他被折磨的快没有活气,又怕真的把他死了自己更没办法吸取灵力来修养,只好作罢。羡泽也被东海屠魔这个阵仗吓到了,变得性情愈发谨慎小心。她怕钟以岫这个临时饭碗跑了,一边从海中旧墟找来个锈蚀的大铁链子拴着他,一边让这金核只吐出一丝灵力给他自用,剩下都拿来给她上贡。钟以岫别说逃走了,甚至他都没有多余的灵力用在双目灵识,来看清她的容貌。但单纯逼他运转经脉,吸食他灵力,这修复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她很快就找到了更高效的办法,那就是让钟以岫变成她的炉鼎。羡泽从来都是顺应龙性,骄奢淫逸现在也只有第三个字能勉强,反正也是为了活命,她忍都没打算忍的就对他下手了。从一开始他怒极反抗,迸发出了大量灵力,让她吃了个爽;到后来,钟以岫或许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开始自暴自弃。再到后来,或许他已经疯了已经觉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开始主动,他成为炉鼎之后的配合也让她灵海充盈……羡泽也渐渐觉得那大铁链子每次在石床上晃荡来去吵人,就给扔回海底了。在暗无天日不知昼夜的海下洞府,钟以岫似乎已经安静中发疯,发疯中认命了。但羡泽只在情|事上还算满意,修为上却很不满意,十年了,凡人修仙的灵力只是帮助她修复了一些伤势和经脉,给她灵海增加了一些修为,而她的内丹还是碎裂的状态,丝毫没有弥合的迹象!必然是因为其他仙门在东海上空使用的上古功法,难不成是夷海之灾群龙狂舞的时代,就有了毁掉真龙的办法?她不能再缩在这里了,必须要找对办法。再这样搞下去,把他玩死了也没用。
而且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凡人总是记忆短暂,应该风波平复了一些吧……羡泽本意是想杀了他,掏出金核离开海底,但她金核一掏,钟以岫必死。且她内丹还未弥合,收回了金核,也只是多个碎片罢了。这世上的化神期修仙者,都在东海屠魔时候被她杀得差不多了,钟以岫是活着当中为数不多的。金核还在他体内如果长期寄生,她多等些年必然能收获大量灵力。而且她也察觉到,钟以岫性情如同白纸,很容易被她蛊惑说服。他不擅长结党,就说明他既不容易形成势力来再次讨伐她;牵挂着明心宗,说明很有软肋弱点,她能很轻易报复或者拿捏他。事实证明,羡泽看人还是很准的。她临着把他扔在海边走掉之前,还有意无意透露,明心宗群峰之下,有一具蛟骨,蛟善守一方泽土,生性执拗护主,如能复活蛟骨或支撑傀儡,就会帮他守住明心宗。这话当然没错。但她是真龙,也是蛟唯一的主。蛟骨既会守护明心宗这块埋骨地,也会在遇到她之后成为她的奴仆,甚至能为了她的命令毁了明心宗。过了这么多年,蛟骨傀儡才现世,羡泽大概能猜到:钟以岫并不信任她当年说蛟善守庇护,只是后来担忧明心宗的境遇,权衡之下只能选择这么做。羡泽掰着算算旧事,她不太理解为什么钟以岫还这个态度。啊对,他之前想亲她的时候,也说过要杀了“仇人”。现在金核都被掏了,他不会还幻想着要杀了她吧。羡泽虽然给了他一片金鳞,但那金鳞只是修复一些他的伤势,他五十年来的修为都在她体内,也是不可能与她匹敌的。钟以岫口中余血未尽,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单看她折断的角与布满伤痕的龙尾,他知道以上古时代真龙的暴虐,他留着命还能回到明心宗,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仁慈。扯不平的一端在他。他的成名,他的落魄,他的漫长折磨,他的鲜活快乐,他这辈子的起起伏伏都由她掌控了,一张白纸上所有的皱褶颜色,皆来自她一人。他此刻正因为那些疯涌入脑中的回忆而颤抖,看大事上,那都是他技不如人被她报复折磨,可从细节上,在他单方面的视角里却是……钟以岫喃喃道:“你一句扯平了……我们那十年的事,就这么都过去了——”羡泽蹙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世人皆知吗?我反正无所谓,你要愿意让天底下都知道你做过我的炉鼎,我大可以在墨经坛四处发帖!这样你就高兴了?!”钟以岫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羡泽以为他会不许她说出这些事,甚至视那十年为莫大的羞辱,可他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仿佛是真要是她昭告天下,他也愿意认。俩人几乎是同时有许多当年的回忆记起来,对钟以岫而言是从仇人变成了……而对羡泽而言,则是从“原来你有仇人”变成了“原来咱俩就是仇人”。她想到当年的旧事,冷笑起来,忍不住想羞辱他:“我后来又都没拴着你了,再说你那时候又说是冷,又说是身上疼,跟我主动过好几回,都不算了啊?你当时叫成那副样子,还捂着脸不让我看你,也都是被逼的?你自己的本性你还不承认!”她故意说的恶劣,钟以岫苍白的脸上果然泛出病态的红,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八道、歪曲事实,我未曾……”他越说着未曾,越是有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涌出来,处处都证明他确实是那副样子,钟以岫声音颤抖。羡泽冷冷凝视,她就要看他这副表情。细想下来,她反而见不得二人没有相认时,钟以岫表现出的那份纯真——都搞了十年了,都因为天真犯下大错了,我都已经成这幅样子了,你凭什么还当白纸!你早就被我揉碎了撕烂了!羡泽慢慢笑起来:“我歪曲事实?!后来几年有多少次是你主动问我,都不说是你运行‘悲问仙抄’后就有反应,甚至是我尾巴一碰到你,你就——”羡泽撑着膝盖起身,踏步进入晏玉冰池内,她尾巴在裙摆下摇动,攀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握住他脖颈,只是将这个总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家伙,剥开一点。钟以岫瞳孔震动,惊愕又无所适从地望着她,羡泽勾起唇,故意变化了低哑柔情的口吻:“那些年你都没见过我,现在可以好好看着我了。虽然实话实说,你一点技巧都不会,但在某些时候的模样还是怪好看的——”她将话说的暧|昧,龙尾缠着他,细密鳞片隔着湿透的布料缓缓裹紧,她目光往下一撇,果不其然。她笑容陡然变化,一巴掌朝他身下抽过去:“这就是屈辱的反应?是住在雪峰上,裹在帷幔里,就可以装作不是那条闻到肉味的狗?!钟以岫,那条当年套在你脖子上的锁链,就从来没摘下来过,你闭上眼睛细听,它是不是还在叮当作响?”钟以岫后知后觉,窘迫耻辱到了极致,湿发粘在脸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离他那处远一些。被她逼得无处可退,只能崩溃又笨拙地辩解:“我、我没有!我清心寡欲修行上百年,从来不会……都是因为你!你做了乱,你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功法把我变成这样的!”羡泽擅长杀人诛心,轻笑道:“我是真龙,不是淫|魔,哪来的不可见人的功法。哦,还是说你爱我?哪怕隔了几十年,我来到这明心宗做弟子,你明知道我差点对你下毒,知道我过往复杂,还是被吸引……你怕不是就喜欢看不懂的女人?”他若说刚刚脸上还有血色,此刻几乎整个人都抖起来,面容上是真正的屈辱和羞耻。若在几十年前,羡泽看不懂他为何因为这句“爱她”的玩笑而羞耻,可如今她在人世间混迹多年,她依稀感受到了什么:做她十年炉鼎,并不是他觉得屈辱的事——毕竟他输了,也确实做错了,他认定那十年是他该遭受的“惩罚”。但他在这十年里变化了,对她或是恻隐,或是共情,或是一些更复杂的爱意。因为他的情感,这十年竟然连“惩罚”也算不上了,成为了一段他在内心里无法改变的旧情欢梦,成为了他越欠越多的罪孽——这件事本身,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无法面对。这也是他镜匣中压制的最深的记忆。镜匣碎裂之后,是他的情感冰封多年后鲜活了。而金核归位后,羡泽却对他愈发清醒冷淡了。这是他们俩恢复记忆、各归其位的交汇点,却在对彼此的态度上,只可能越离越远。他心里的天平这辈子也平不下来了。意识到这件事的羡泽,也觉得心乱跳起来。这种乱跳,让她不自主的心里冒出了惊诧与恼火。她曾经多无辜啊,对一切都不理解,也不用理解,四十年前她把钟以岫扔在海岸上拍拍屁|股就走的时候,她的脑袋是死也不可能想明白这些的。因此尚且不知钟以岫在背后看着她飘然离去,嘴张张合合许多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件事。几十年间,不知道有人使了什么阴招,用了什么代价,竟然让她开始了解这些情感、这些人心——若是她没有失去记忆,在过去的几十年慢慢走过来,她不会觉得自己成熟了。但此刻她面对着脑袋里忽然涌现的四五十年前的回忆,她清楚的意识到,东海屠魔时候的羡泽,简直就像个……小女孩。她做真龙的五百年没有长大,但这五十年却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看透人心、利用他人。是啊,若是心性长不大,她实力再强也恐怕做不到屹立不倒。她少了龙鳞,却长出了另一张坚实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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