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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涸一家近几年的确有些捉襟见肘,上头唯一的奶奶在老家种地,想把她接进城里她也不愿意,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各种药一直没断过,自从妈妈查出乳腺癌,化疗和药又是一大笔开支,宋涸自己也还在上学,单靠宋祁当老师的工资供着,入不敷出,几十年来攒下的家底基本已经耗光了。
沈洲的指尖发凉,从宋涸的掌心抽离,带起一股微弱的风。
宋涸看着手里那一沓钱,短暂地愣怔后反应过来,还是觉得不能收。
“不——”
“要”字还没脱口,额头就被面前那人弹了一下,宋涸疼得龇牙咧嘴,沈洲已经直起身,赶苍蝇似的赶他,语气很不耐烦:“去,小屁孩儿,赶紧回家去,嗡嗡嗡地问个不停,烦人得很。”
宋涸莫名其妙被他推着往回走了几步,独自回到了单元楼门口,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宋家所在的小区是个老破小,六层楼,没电梯,楼道镂空,声控灯一层接一层,宋涸每上一层楼,都忍不住透过镂空的石柱朝外面看上一眼。
也许是担心一个小孩捧着一沓钱走在路上到底不安全,沈洲借着声控灯目送他上了五楼,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原封不动地按着沈洲的话把钱交给宋祁,宋涸才知道,沈洲这人早就料到了他爸不愿意收,所以才把钱转交给自己代劳。
宋祁也忘了问沈洲要联系方式,这笔钱没处还,也就存着了,说沈洲反正已经回来了,海汀县又不大,总还能遇见,到时候再还给他好了。结果接下来的半年沈洲一直也没出现过,这笔钱最后还是花掉了——在年末徐一玲病情恶化借无可借之际。不仅没能还掉,沈洲甚至悄无声息地去过几回医院,帮忙结清过几笔医药费,招呼都不打一声又默默走掉。
宋涸第二次再见沈洲,是在次年开春,那段日子很不好过,徐一玲病重去世,宋祁深受打击,原本人人夸赞清风朗月的语文老师颓废得不成人样,好几次精神恍惚地差点在大街上出车祸。
某天夜里,上完晚课的宋祁迟迟没有回家,宋涸在家等得心神不宁,披了件外套出门找人,刚把家门锁上,回头就在楼道里碰见了沈洲,他背上背的正是一身酒气呢喃着要找徐一玲的宋祁。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沈洲的发梢甚至还滴着水。
“宋老师下班后路过便利店,买了几瓶酒,在港口喝了不少,我恰好路过,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就把他带回来了。”
沈洲一句话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跟着宋涸开门进了屋,又招呼宋涸给他爸换身干净衣服,最后接了热水帮忙擦掉宋祁脸上的污垢和砂砾。
宋涸伸手揩掉宋祁脸上的眼泪,自己也觉得鼻酸。他爸几乎滴酒不沾的,下巴从来光洁,没有胡渣,身上的衬衣要熨得服帖,逢人就是笑脸,气急了骂人的时候也从来不讲脏话,这样一个体面的人,没了老婆,却成了这副模样。
正想着,沈洲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揉了把宋涸的头发,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沈洲只用干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渍,衣服还是湿的,说什么也不肯借身衣服洗个热水澡,就这么湿漉漉地站着,好像连呼吸都是淋漓而厚重的。
屋里静得出奇,除了他的呼吸声,只剩下宋祁时不时呼唤徐一玲的声音,间隙里夹杂着微不可闻且不知来源的嗒嗒声。
宋涸循着那奇怪的声音望去,看见沈洲站在一旁发呆,他的视线落在宋祁的脸上,目光却是涣散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两侧,右手大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食指的指甲。
嗒、嗒……一下又一下,直到指甲撕裂,渗出血来。
沈洲没有待太久,走时又俯身弯腰揉了把宋涸的头,说:“小子,照顾好你爸,也照顾好你自己。”
那身影对即将十六岁的宋涸来说依然很高大,门外的声控灯打在沈洲的背上,使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倾塌下来。宋涸闻到他身上腥涩的海水味道,动作间拂过的风有凉凉的湿意,他的指尖擦过头皮的时候掀起切肤入骨的冷,然而宋涸并没有躲,只是紧攥门框,低着头说:“知道了。”
送走沈洲后左思右想,他还是去厨房煮了碗半生不熟的面,把没吃的晚饭补上了。
那之后的三年里,宋涸一家与沈洲偶遇的次数多了些,宋祁总说要还他钱,他也不拒绝,也不催,双方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比起假日客套的寒暄,转账记录还要更多些,几百上千的,有时甚至只是十多二十块钱。
一直到宋涸升上高中完成高考,在外兼职期间查完高考成绩,发现自己发挥超常,能考上离家不远也还算不错的林港大学,没来得及喜悦,奶奶突然打来电话,送来了一通天塌般的噩耗。
他家小区背后的港口早上有人落水,宋祁上班路过,下水救人,人是救回来了,自己却被海浪卷走,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他爸为教育奉献的这一生,最终也以同样光荣的见义勇为方式收尾。
数不清是第几次见到沈洲了,也许是第七次,也许是第八次。空荡的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奶奶和宋涸,宋祁的丧葬费是由被救方的家属出的,葬礼却是由沈洲帮忙操办的。
视线相对时的高低俯仰在不知不觉中颠了个转,宋涸看他操办完各项事宜就往角落里一站,然后低着头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的,他的脸蒙在其中,没夹烟的那只手又在无意识地抠着指甲,抠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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