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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队负责的所有检查做完后,郭建川把飞机的指挥权移交给甲板的调度员,然后目送着洛意把飞机开到弹射器上,一闪之间脱离航母,驶向他看不到的战场。
这天本来只会是这次部署中稍微有些特别的一天,等洛意回来之后,郭建川也差不多该下班了,晚上两个人可以窝在郭建川的舱室里好好算账,郭建川给别的双儿摸了头,但是他也给洛意当了一回机工长,再给他捏捏脚,应该就能一笔勾销了。
但那一天洛意没能回来,郭建川也没能按时下班。就在洛意走后不久,一架j18战斗机在停机区意外击发了一枚导弹,它从甲板上呼啸而过,正中对面一架飞机的油箱。一团烈焰瞬间从油箱中迸发,接着甲板上停着的一排飞机像鞭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殉爆。桂永良号刚刚接到补给,上百箱弹药码在舰尾等着地勤把它们运到弹药仓库里,海军在安南执行了不少对地轰炸任务,当火势蔓延到那里时,这些航空炸药一齐爆炸时的气浪几乎要把站在甲板前部的郭建川掀倒在地。
郭建川很熟悉这些炸弹,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它们爆炸的样子。红黑混杂的火焰像巨浪一样从船尾扑来,仿佛是自然的伟力在惩戒这支破坏了稻田、河谷与密林的军队。郭建川来不及多想,迅速地跑向甲板前端的消防站。甲板后端的消防站已经没法过去了,在那里执勤的消防员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就已经罹难,想要救火只能从其他的消防站拖设备过去。
郭建川眼睁睁地看着消防员扛着水管冲向火场,试图救下被困在飞机中的飞行员,但是在几秒钟之内就被高温和烈焰吞噬,又或是被仍未停歇的爆炸掀下甲板。和他一起扛着一条沉重的消防水管的是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甲板调度员,他们都没有被分配消防责任,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冲向火光之中。
然而英勇并不能成为他们护身的盾牌,没有消防队能在这种火情下毫发无伤地归来。郭建川到达火场不久,第二次大的爆炸发生了。把水管扔了,快跑,他听到有人大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是火焰依旧追上了他。
那一天郭建川最后的记忆是他被放到一副担架上,后背应该是被烧伤了,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听到周围有人喊叫,机库里也失火了,燃料带着火炎从甲板的缝隙坠下,安全门,还有机库顶端的消防喷头应该都启动了,但这些或许也跟他拖向火场的那根水管一样是杯水车薪。动力车间里那些一口一个“头哥”的小孩们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记得他在消防演习中拉下脸吼了几个不认真的人,但他们总是嘻嘻哈哈的,让人没有办法放心。发生火灾了他有责任把这些半大孩子全须全尾带到安全的地方,但他偏偏不在车间,他本应该在的,但他去甲板上给洛意做机工长了。
自责和担忧似乎也被大火烧成了灰,他麻木地躺在担架上,身心都感受不到剜心掏肺的痛苦,他终究是昏迷过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洛意。
郭建川彻底清醒过来时,背上是一阵无法言喻的痛,他此前也断断续续地醒过,但意识一直很模糊,他记得自己被直升机转移到了舰队的另一条船上,这条船上的护士问了他一些问题,但他不记得他答了什么。他的上衣被剪掉了,整个上半身加左臂都包着纱布,他的右手输着液,耳边能听见医疗仪器“滴滴”的声音。郭建川艰难地扭头,和一旁的护士对上了视线,但护士却没有理他,她朝他身后看了看,然后喊道:“曾大夫,二床的病人好像休克稳定了下来。”
一个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国字脸女性走到他面前,弯腰凑近他问:“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郭建川正想组织语言向她描述他的感受,谁知那位曾大夫根本没打算听,她直起了身对护士说:“准备清创。”
郭建川趴着床上,看不见医生和护士的动作,但她们每动一下,郭建川都感到钻心的疼。护士先给他打了一针,应该是镇痛的药物,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如果他能喊出声,他大概会弃所谓的男人的颜面而不顾,求护士再给他加一针,或者求她们每动几下就缓一会儿,但他疼到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的闷吼。
曾大夫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痛苦,手上的动作一刻都不曾放缓。她边清理边问:“小伙子有对象吗?”
“有的话康复的时候能多一个人鼓励你,没有的话就不用担心分手或是拖累人家,都是好事。”
“你的烧伤程度,我只能说非常幸运,比你轻的留在桂永良号上了,碰不到我这么好的大夫,比你重的已经送去见牧师了。”
曾大夫不停地跟郭建川说话,似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同时让他对病情乐观一点,但她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又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抱有这样的动机。
“小伙子老家在哪儿?”曾大夫又问。清创应该快要完成了,曾大夫问完问题后头一次停下来等郭建川的回答。
“新……乡。”
“新乡好啊,大城市,父母照顾你也方便。有些小地方来的,在大城市接受治疗,家人还要请假来陪。”
“我父母……都去世了。”郭建川刚刚缓了口气,顶着疼痛说道。
曾大夫听到后意外地停住了手,半晌后说到:“那也挺好,免得父母伤心难过。”
曾大夫给他清完创口,就风风火火地去别的床看其他病人了,留护士给他上药包扎。护士的动作比曾大夫要温柔许多,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说:“你们真的很幸运,恰好和曾大夫在一个舰队里。曾大夫参军前是南京钟楼医院烧伤科的专家。”
“那她……为什么会想到来参军?”
“她的独生子是海军的飞行员,半年前在安南牺牲了,她就干脆也来这里了。”
护士偏头看了看郭建川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我是想告诉你,曾大夫把你们当自己的儿子的,她会为你们争取最好的医疗条件,你不要太担心。”
晚些时候郭建川果然听见曾大夫在和舰长谈话,这个身量不高的女人言辞激烈地说:“如果海军想看着这些孩子以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或者仅仅是活下来,就必须尽快把他们转运回国。基地的医院不行,医疗船更不行,这些地方甚至没办法提供达标的环境,烧伤病人最常见的死因之一就是创面感染。”
曾大夫的资历放到军中是可以享受准将待遇的专业技术人员,舰长对她很是尊敬,但一个驱逐舰舰长能做到的实在有限。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海军将会用直升机把他们送到位于泰国的陆军在后方的总医院,然后他们会和那里的病人一起,搭乘运输机回国。
郭建川离开驱逐舰的那天其实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但是曾大夫还是勒令他趴在担架上,她拍了拍每个伤员的脸,告诉他们烧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在国内很容易就能治好,最后牛气冲天地说:“你们到了那边,说你们是曾卉萍的病人,那边的副院长是我的师弟,没有人敢怠慢你们。”
郭建川退役之后很多年都不愿回忆起他在陆军医院看到的画面,走廊上好几个断了腿的士兵在拄着拐杖练习走路,病房里的病床塞得满满当当的,每一个上面都躺着缠满绷带或是肢体残缺的军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而迷惘的情绪,他们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而来,或许最开始是有一个答案的,但亲历过战斗后却不知道了,现在他们要回家了,又不知该如何带着战争的烙印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们几个海军士兵被安排进了一间稍小的病房,里面住着的全是烧伤病人,曾大夫的那位师弟来看了看他们。他摸着郭建川的光头说:“你这发型好,方便之后取皮。”
他在说这句玩笑话时,背后是隔壁床病人换药时撕心裂肺的叫声,这位医生疲倦地笑了笑,说:“至少回国了会有足够的吗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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