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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了头,仇九晋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礼,就来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绊住了脚。”
箫娘也不好讲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许她去。便随口扯了个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时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闲。软玉前几日倒是来瞧过我了,我们说了半日话。她回去,没同你说起?”
“说起过。”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随着潺潺的溪飘摇远去了。
但一个陡然间,又兜转回来,“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瞧瞧你。”
打从箫娘离了听松园,同一个南京城,甚至好几回往仇家去,或近或远的距离,他们都没再见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想见的人,千万里也能遇见,不相干的人,总难重逢。
但今夜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来见她的。他平静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箫娘总觉不那么平静。
她忽然有些亏心,好像他们共渡湍流,还没涉岸,她先残忍地丢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过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会心酸;怕不好,他又忧心。总之,转来转去,好不好,都是她亏欠了他。
她把背靠在院墙,明月下,墙头坠落零星杏花。冬去春来,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避不过去,就笑了笑,如实相告,“我倒好,虽然还在这破院子里住着,不过不像你那回来。如今门窗都新换了,不透风,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说到此节,她的声音渐渐恬静下来,“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贵,可总比从前与人为奴要好得多。”
言讫,她惊觉这话有些不好听,恐他误会这是在指责他与过去的那些事,便偷窥他的脸色。
看也看不见,月色太淡,烛火太弱,夜太晦暗。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轻飘飘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黄的烛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晋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迈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对这黑夜,有着对命运相同的无力感。
旋即他想起很多他们过去的欢声笑语,他只好从浩瀚的回忆里,截取她过去的模样,来面对眼前的物是人非。他也想起她从听松园抽身前一夜说的那些话。
关于她说他也已不再爱她那一句,他现在有了答案。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倘或不爱,也不会千回百转地寻她,寻到了,再放开,放开了,又兜兜转转打探她的消息。
但他很明白,就算他一生的光阴都凝结在爱她的岁月里,却在她心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无可奈何大约就是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犯不着做,任何言行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只是笑着点点头,望一眼头上悬着的苍凉的月亮,“听见你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箫娘把背从墙上立起来,听着他淡淡的笑声,有一丝错乱,不知该如何举措,好像任何举措都是苍白的。她只能恍惚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出去几步,又恍惚地望着他忽然折返回来。
他折身回来,抱住了她,十分庆幸她没惊慌和挣扎。为这小小的庆幸,他把心底的一生的眼泪都流给了她。
箫娘从错愕到体谅,一直等着他说话,等到又一阵烟火在遥远的河岸跃起来,高高照亮岑寂参差的,乌压压的一片片青瓦,一闪而黯淡。
仇九晋在她头顶、背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咽回了泪,拼得额上青筋突起,心脏窒息,手也打颤,嗓音才勉强算是平静下来,却说了一句玩笑话,“从前,你说我这辈子娶不了你,你就下辈子嫁给我。小箫儿,我记着的,我等着你。”
箫娘这一夜连番错愕,大约从前是说过这么句玩笑话。爱到情浓,别说下辈子,连生生世世的狂言都敢说,怎么当得真?
“我……”她实在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了,不知该怎么应对。待回过神来,仇九晋已经钻入木板桥那头的巷口。
他没等她的答案,或者他不敢、不忍,都有可能。他抱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期许,消失得没了踪影。
风被巷子拉得蜿蜒凄长,长得足够吹冷一身、一生、以及永恒不灭的一颗心。仇九晋从巷子走到灯市里的时节,眼泪已经被风干透,脸上只留下一圈细细青青的胡茬子,是一片枯萎的狼藉,埋没在如花如锦的万枝灯影里。
他常常忍不住想,倘或当初,假使当初?当初又怎样呢?其实当初也无路可走,一向无路可走。他只不过是父母的奴,家族的奴,权与利的奴。他一生一世为奴。
华筵提着灯笼在人堆里拉住他,“爷,咱们不乘车回去?”
“不了,走走吧。”仇九晋凄怆而空茫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瞭望向拥挤无尽的长街。
石板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炮仗碎屑,以及各式的碎灯残纸,总体是大红的颜色,仿佛整个人世的红的尘埃都在这一夜坠落下来。
尘埃之上,是浩渺的命途,是动荡的人海。他独自离魂地在里面走着,却觉得是在深海中坠落,一直无底的坠落。
归家来,也是满园的张灯结彩。云氏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就是在大厦倾颓的前夜,也维持着十二分的体面。
仇九晋走回清冷的屋子,独坐了半日。坐到四更,灯昏人静,偶有鸡鸣。天将要亮了,又会是崭新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像树木的年轮,圈绕着他,勒紧着他。
也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仅仅一念之间,他取来丫鬟们的头油,浇在各处。旋即擎来一盏银釭,向某个浇透了的角落里瞭望片刻。
漫长的一刻,他的一生都是这一刻翻涌着,父母亲朋,仕途名利,皆是深刻的痛与无奈。若说深刻的爱,他仍然只想到箫娘,紧着也想到他对她下辈子的承诺。
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投下了光烈的火。
仆从们忙到三更天,这会睡得正好,这屋里又偏,谁也没来得及发现这屋里愈烧愈烈的火势。
满府里只有玉台未睡,或许是门窗被钉死的原因,挡住了阳光,她的世界早没了黑天白夜。她穿着湖绿潞绸寝衣,披头散发地扒在窗上,透过木条的缝隙望见燃烧的夜空,是令她心痛又耻辱的方向。
红红的火光由那些斜斜的罅隙里映落在她死气沉沉的眼睛,红得似连她的瞳孔也烧起来,烧得兴奋,烧到癫狂!
许久许久,烧出一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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