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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道狭长,夜风呼啸过耳,凄烈得有如狼嚎。狂风吹得赵珩长发纷飞,一片浓黑间,衬得他所覆药绸,愈发殷红烈烈,凤凰羽光华流转,如一捧烈焰,烧得姬循雅眼眶都发疼。赵珩。赵珩!见姬循雅不答,为首者粗暴地将皇帝往自己面前一扯,刀刃上扬,险些生生切入皇帝喉间,威胁道:“我等贱命一条,有九五之尊黄泉路上相陪,也算不枉此生!”姬循雅目光阴阴测测,眼中笼了一层如血的红,明明是再秀雅不过的君子模样,此刻看起来却如同刚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看得身旁人胆战心惊。既然赵珩费尽心机要找死,他为何不成全赵珩?不如,就在这杀了他吧?姬循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蛊惑道:赵氏没被族灭,若你担心直接改朝换代阻力太大,大可回京后再选一个听话驯顺的傀儡为帝,如是过几年,再做打算。虽此举会为他平添无数麻烦,但绝不会比赵珩所带来的更大,更棘手。杀了赵珩,乱箭穿心而已,收拾干净后下葬亦无碍的。这声音低语。若是尸身被弄得破破烂烂,与你上辈子寻不到全尸的身体放在一处,岂非很相配?拇指用力,锋利的弓弦轻易割破皮肤,殷红汨汨而出,顷刻间将弓弦染得血红。他常戴指环,本不会被弓弦割伤,感受到疼后才有几分疑惑捻了捻手指,这才想起,那枚指环他给了赵珩,此刻正在皇帝腰间晃晃荡荡。姬循雅缓缓低头。永安道内,赵珩软绵绵地被人挟持着,一身朝服因为方才的拉扯而凌乱不堪,皇帝周身所有,皆是先前他仔细挑选,再亲自一样一样服侍赵珩穿上的,此人现在面上还覆着绣有姬氏图腾的药绸,却马上要与几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一起赴死!姬循雅扬唇,露出个血腥四溢的微笑,就在身边军士以为姬循雅盛怒已极,将下令放箭时,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开门,”冷风灌喉,宛如吞了钝刀般生疼,“放行!”铜门缓缓开启。刺客鱼贯而出。赵珩转头,也朝姬循雅露出个笑来。这笑容温情而好看,与他眼上蒙着的凤凰羽相得益彰,更显秾烈。唇瓣开阖,吐出几个字。姬循雅笑容愈发粲然。赵珩说:“多谢姬将军。”喀嚓一声,手中角弓顿折。“将军。”燕朗硬着头皮向前。姬循雅将弓随手一扔,“追,不必留活口,就地格杀。”“那陛下他?”拇指上的伤口仍在向外渗血,姬循雅随手抹了一下,微笑道:“也杀。”燕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将军真被这群刺客气得失去理智了?莫说陛下死了会对时局造成多大的影响,只论众人之中,有哪个敢背上弑君的罪名?即便真敢动手,事成之后,此人也将不容于世,不容于姬循雅。“玩话而已,”姬循雅弯眼,声音愈发轻柔了,“我怎么舍得伤陛下?”燕朗喉结涩然地滚动了下。话虽如此,姬循雅的神情,看起来有如要将赵珩扒皮萱草。姬循雅转身下楼。“哦,”他忽地偏头,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语气淡淡地开口:“你那个弟弟……”燕朗悚然,在看见皇帝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做好了被姬循雅问罪的准备,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顾不得细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将军,燕靖思看顾不利,致使陛下被劫,本罪该万死,属下无可辩白。但他毕竟,毕竟年岁尚轻,一切错处,都是属下为兄长未管教好的缘故,请将军降罪于属下,饶,饶燕靖思一条性命。”“皇帝矫饰伪行,蜜口剑腹,”姬循雅微微笑,楼上灯笼被狂风吹得刷拉作响,光影扭曲地洒落在他小半张脸上,晦暗难明,“被他骗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方才无论谁去送他,结果都会如此。”燕朗一愣,不期姬循雅居然说出这番话来。毫无责怪燕靖思看管不严之意,不,毋宁说他根本没提到燕靖思,反而字字,皆指向皇帝。皇帝与将军明明才相处十几日,怎么仿佛,仿佛二人已经相识半生。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燕朗忙道:“属下谢将军宽仁!”“燕靖思少不更事,”一缕微光撒入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中,却依旧阴沉暗淡,深不见底,他的声音很是柔和,竟真的隐含担忧,“我恐他再受皇帝蛊骗。”燕朗立刻道:“属下回去定然好好管教燕靖思,令他自重!”姬循雅点点头,折身而去。待已经看不见姬循雅的背影,燕朗才起来。脸上的冷汗已被夜风吹干,他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口气,快步下楼。此刻,宫外。赵珩虚弱地伏在马背上,劲瘦削刻的腰身随着军马疾驰而颠簸起伏,他面色苍白若纸,吐息换气缓慢得令人担忧他是不是马上要死了。或许因为皇帝配合,亦或者更因为他看起来根本没有反抗力气,刺客们放松了不少,见他不动,有人拿刀柄戳了戳他的后背,喝道:“喂。”赵珩虚弱道:“活着。”刺客不屑地看了眼赵珩,只觉这皇帝既没什么用,更无骨气,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能令他乖乖听话,连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这么个废物,也值得他们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路逃出宫,靖平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折损了不少人,眼下能否逃出生天还未可知,为首者心中烦躁,只觉宁王想要这个皇帝,简直病得不轻。为了这么无用的皇帝令大军奔袭,姬循雅更不正常。赵珩满身黑,唯有后脑上一缕绸带含些颜色,赵珩身后的刺客用刀挑了挑这块红金交织的绸缎,“这是什么?”赵珩后脑处被人拿刀刃抵着,还很心平气和,“狗链。”刺客顿了下,赵珩语气太平静,说出的内容却与他平静的语气截然相反,他险些以为自己跑得太快,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戴着?”“戴上瘾了。”赵珩紧了紧绸带。他眼睛刚能视物,还非常脆弱,能不见光见风,最好不见。“倏——”箭羽破风而来!赵珩猛地折下腰身,却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箭羽骤地穿破他身后刺客的喉咙,血液喷涌。这人眼珠子瞪得浑圆,还要说点什么,他徒劳地张嘴,喉中嘎吱作响,片刻后,扑通一声摔下马。浓郁的血腥气逼得众人脸色青白。为首者抓住赵珩那匹马的缰绳,将它扯到自己身边,而后纵身一跃,倒坐到这匹马上。原本趴着修身养性的皇帝被生生拽了起来,挡到为首者身前。绸缎下,赵珩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你,”他气若游丝地出声。朕不管你是谁的人,你是劫持朕的刺客啊,朕活了两世,没见过谁家劫持,拿被劫持的人做挡箭牌的,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首的刺客抓住赵珩头发,阴森森道;“我家主人说了,能活着将陛下您带出皇宫最好,可若死了,亦比在姬循雅手中做个傀儡皇帝强,您人品贵重,想来比起苟且偷生,更愿意为天下殉节。”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姬循雅打进帝都时怎么没面北自尽?“你家主人挺风趣的。”赵珩说。刺客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惊疑地看了赵珩一眼。羽箭如雨,箭簇乌光闪闪,杀气四溢。箭矢擦身而过,看起来毫不顾忌他手中的人质,刺客大骂一声,狞笑道:“看来姬循雅也想你死!”赵珩点头,深以为然,“姬氏上上下下都对朕有偏见。”刺客惊愕地看着赵珩,只觉他真被吓疯了。可刺客来不及多思,又一箭射穿了身边同伴。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了!“将军!”刺客听到不远处的靖平军唤道。他定睛看去,还未等看来者,一支箭便直直而来。他猛地往下一缩,箭矢刺向赵珩的发冠,强大的冲力竟生生将发冠扯下!刹那间,乌发四散,几缕长发被风吹得直往刺客脸上打。刺客咬牙,把刀往赵珩喉咙深处怼了怼,怒斥道:“说话!”赵珩微微偏头,“想让朕说什么?”刺客浑身发冷,极度紧张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何他看见皇帝在笑?“说你不想死,让姬循雅放过你,快说!”赵珩轻轻叹了口气。他原想着,借这群刺客出宫,再另想办法离开,只不过眼下这个局面,只能说,天不遂人愿。于是赵珩面向姬循雅,缓缓开口。他说:“将军,朕怕疼。”姬循雅眯了下眼,即便知道赵珩看不见,还是朝赵珩笑了下。笑容温和又娴雅,仿佛此地不是遍地尸首的修罗场,而是一雅致清净所在,姬循雅正为皇帝奉一杯刚刚泡好的茶,令刺客甚至产生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的错觉。下一刻,姬将军含笑控弦挽弓。羽箭飞驰而来。皇帝不求情还好,求情后局面比方才更危急。刺客大骂:“你之前是挖了姬循雅祖坟吗?!”此言既出,赵珩居然产生了一种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朕非但没挖姬氏的祖坟,反而对姬氏多有厚待。”如此优容,姬循雅居然还想将他挖坟鞭尸,简直狼心狗肺。刺客根本没注意赵珩说什么,他按着赵珩的肩膀,欲将他往上一提挡箭,然而一阵剧痛却倏然从腕上传来!咣当一声,刀刃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去,却见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一把小巧的匕首贯穿。来不及发出痛呼,他只觉天旋地转,与皇帝的位置陡然一换,下一秒,在他眼中,箭羽越来越近,放大,再放大!“噗——”箭矢钉入小腹。刺客骇异地盯着皇帝,后者还是那副弱不禁风,马上就要断气了似的虚弱模样,一手却紧紧压着他的喉咙,力道之大,竟令他都难以挣脱。他心知必死,落入姬循雅手中还要再熬一遍流水似的酷刑,面色惨白地闭眼,正欲狠狠咬断舌头,不曾想,一只手比他寻思的速度还快。咔吧一下,这只手利落地卸掉了他的下颌,其动作之狠辣,连他这个训练有素的刺客都自愧弗如。疼!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筋骨错位的痛苦让他满头青筋青筋暴起,恨不得现在就去死。“告诉朕,”赵珩轻声道:“你家主人是谁?”刺客勉强摇头,一双将欲崩裂的眼珠中满是恨意。但赵珩看不见,因而也就无所谓他什么眼神。“告诉朕,朕立刻就杀了你,”赵珩语气愈发轻柔,循循善诱道:“看在你与朕心意相通的份上,朕只让你再疼一下。”心意相通?皇帝在说什么鬼话,他和皇帝如何就心意相通了?刺客神志不甚清明地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谈条件,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他必须心动。沙哑模糊的嚎叫从人喉咙中溢出,赵珩凑过去听,勉强听到抚北二字。赵珩挑眉,他自尽之事天下皆知,但没死的消息却是不久前才传出去的,以陪都到北澄的距离,这点时间还不够消息来往传递。莫非本代抚北王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算到他死而复生,提前派人来杀他?赵珩另一只手绕到刺客身后,将羽箭慢慢地向内里。“想好再告诉朕。”赵珩含笑道,他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姬循雅要来了,”话音在刺客耳畔响起,唯他二人听得见,“朕不希望你做出,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决定。”他低语。“五。”如浆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刺客绝望地闭上眼,悔不当初。不是说,皇帝是个色厉内荏,羸弱至极的废物吗,现在这个身手惊人,手段狠辣,拿箭簇上的倒刺刮他腹内血肉的疯子又是谁?!瞒不过,根本瞒不过。剧痛令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了,他唯一清楚的是,倘若他再说谎,皇帝一定会将他交给姬循雅,到那时他所受的刑罚,必然比现在难捱千倍万倍。赵珩失去耐性,面上笑容却无改,直接道:“一。”“宁,宁王——”名字藏在惨叫中,但足以让皇帝听清。赵珩满意一笑,松开扼住对方肩膀的手。身体无力地倒下,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他挣脱了皇帝,要暴起伤人一般。下一刻,所有痛楚皆烟消云散。滴答,滴答。滚烫的液体从身体中涌出。是,血?他迟缓地低头,看到了自己喉间的箭。尸体轰然坠下。赵珩勒马。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很想策马狂奔,不论后路,先跑了再说。但四周微颤的地面告诉他,大军集结,万马奔腾,靖平军人人携带弓箭,他就算真长出翅膀,也飞不出去。赵珩调转马头,慢悠悠往回挪。马蹄声近在咫尺。赵珩确认了一下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凶器,仪容仪表也狼狈不堪,俨然是个被刺客胁迫带走,又历经千难万险逃出生天的小可怜。姬循雅来到他面前。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厉厉扫过,似要刮掉一层皮。赵珩喉结滚了滚。他自醒来后还未这样剧烈地活动过,浑身上下难受得动一下都断骨似的疼,赵珩双颊滚烫,雪白脖颈上的贲起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他半身衣袍被血浸透,黑中又洇出大片更暗沉的黑。
血。都是旁人的血。姬循雅阴沉眼眸中的不快毫不掩饰,他一下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赵珩的手臂。先前不以为意,现下才发现自己的确肤柔骨脆,被姬循雅抓着手臂,疼上加疼。赵珩嘶了声,嗓音嘶哑道:“将军,朕又不跑,你握那么紧作甚?”他试探地动了下,旋即便觉得手臂上力道陡然增加,如被一圈铁箍勒着。姬循雅闻言偏头,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不跑?”若赵珩真如他自己说得那般听话,此刻应该在潜元宫里被姬循雅服侍着更衣就寝,而非在城外,还沾了满身旁人的血!从赵珩口中说出的话十分信三分都嫌多,他早该明白。赵珩面不改色,先发制人,“朕还未降罪于将军,刺杀在前,劫持在后,朕信赖将军,将陪都布防尽数交于将军,难道将军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吗?”姬循雅轻笑,柔声回答:“伶牙俐齿。”声音柔得发腻,像极了毒蛇将吞吃猎物前,先用身体紧密地猎物团团裹住。令人毛骨悚然。赵珩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对于危险的感知早已篆刻进了骨血中,他虽未动,姿态却十足戒备,淡淡道,“颠倒是非。”他的警惕落入姬循雅眼中,为他本就熊熊燃烧的怒意愈浇上了一层油。好好好,姬循雅反笑,皇帝连刺客都能信任,毫不反抗被其挟持,对他却严防死守。为什么?凭什么!他正欲开口,却见身前黑压压地迎来了一群军士。“将军。”“将军。”……呼声此起彼伏。姬循雅顷刻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只面色仍不好看,微一颔首,权作回应。听到纷乱的马蹄声,赵珩也知道人不少,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姬循雅争执,干脆住口不言。姬循雅亦做此想,纵马飞驰。一个时辰的路,两人皆一言不发。赵珩狂跳的心口缓缓趋向平稳,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任由姬循雅扯他回去。姬循雅在马上腰身依旧笔挺,姿态端雅,除了死死攥着一只手臂不太体面外,可称一句风姿玉立。他神情如常,目不斜视,好像根本不在乎身旁人的是死是活,唯有手背上道道狰狞隆起的青筋,泄露了手的主人此刻的心绪。“将军!”守在城外的燕朗见到姬循雅带皇帝回来,顿时大感放松,欣喜若狂地叫道:“陛……”下字还未说出口,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军生生将赵珩从马背上拖下来,塞进马车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赵珩再怎么消瘦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在姬循雅手里,居然如同拎只狸猫似的轻易。姬循雅表情也很平静,好像当真是去把自家不听话的猫儿逮回来,而不是去追被刺客“胁迫”离宫的九五之尊。“下。”燕朗愣愣地把话说完,他沉默须臾,见姬循雅已经将不悦写在了脸上,哪里敢再多言,立刻无声地站定了。姬循雅看了他一眼,“去命人,寻盆热水和几条丝帕来。”他语气冷淡,不似让人寻水,倒像是令燕朗提刀。“是。”燕朗道。马车内,赵珩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他并没有因为姬循雅的沉默而掉以轻心,于这种人而言,暂时的忍耐意味着日后加倍奉还。事已至此,皇帝长长喘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想,既然来之则安之吧。他往后一瘫,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躺好。但赵珩半身染血,后背湿冷黏腻,他忍了片刻,饶是没有洁癖也被恶心得不行,撑着坐了起来,将腰带扯下,连带着上面悬挂的玉饰都随手一丢,然后快速把外袍脱了,胡乱卷成一团,扔到角落里。“唰。”车帘被掀起。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夜风扑入马车,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不,不,不止有药味。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铁器的森冷,血液的腥甜,还有火油的焦味,混合在一起,阴沉而猛烈地拂面而来,连一贯用来掩藏身份的药气都挡不住这股味道。如一层铁网。而他,则是狩猎之人唯一想捕获的猎物。无处可逃。砰、砰、砰。一下一下,因这种代表着杀伐的气味而亢奋震颤的,是赵珩的心跳。铛地一声响,似有什么器物被放到了赵珩身旁。皇帝半撑起身,饶有兴味地面向着来人,他伸出手,轻声道:“玉卿。”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温湿的触感与肌肤相接。是,赵珩动作顿了顿,被温水浸透了的手帕?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赵珩心道,他以为对方会拿把刀进来。赵珩身上沾了不少血,手帕所过之处,苍白的皮肤缓缓显露在外,与之相对的,是尚未被擦拭干净,已经开始发黑的血污。一方手帕很快就失去了本色,来人将手帕与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丢在一处,从刚刚放下的铜盆中拣了条新的出来。丝帕被来人拧干。水珠滚过手背,十指太过用力,道道青筋向外贲起,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手帕细致地擦过赵珩沾过血的每一处,先是双臂,再是,面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赵珩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赵珩吭了声,却扬唇,抱怨似地说:“好疼。”声音低且软,含着几分倦意,几乎在示弱了。示弱吗?来人冷笑。目光落在赵珩的嘴唇上,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血气的嘴唇此刻已与纸色不相上下,唇瓣不复先前润泽,干裂得扯开几道口子,血丝若隐若现。多狼狈的模样。五指插入赵珩的长发,来人想,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在陪都养尊处优不好吗?继续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在我身边,不好吗?你为何,永远学不会何为乖顺听话呢?!长发绕指,来人微微向后一扯,明明没有用多大力,比方才刺客要割断他喉咙时力道小上太多,却能看见赵珩的神情变了。与逃离皇宫时的狡黠得意、方才面对他的冷漠疏离时都不同,赵珩的表情疑惑而茫然,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委屈。似是受了亲近之人迁怒一般的委屈。赵珩形容狼狈,经来人方才粗暴地擦洗,寝衣被解了不少,棱棱的颈骨外露大半,望之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可怜。叫人忍不住放轻动作,生怕这把秀弱病骨,折断在自己掌中。“玉卿,”赵珩小声说:“轻些,太疼了。”见他还在装模作样,来人再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把扯开了赵珩脸上的药绸,将那绣满了凤凰羽,粲然得如一团烈火的绸缎随手扔到一旁。与他亲手给赵珩带上的玉饰丢在一处。“好啊,”像是怕赵珩看不见,他倾身而来,堪堪与赵珩鼻尖相贴,这个在皇帝面前扮了十几日忠仆的乱臣贼子扬唇,道:“臣轻些。”声线温柔缠绵,如跗骨之毒。烛火刺入,赵珩刚勉强能视物的眼睛很是娇弱,在接触到光线的那一刻,赵珩猛地闭上双眼。湿润迅速在眼底氤氲,他却扬起一抹笑。果然,姬循雅就是程玉!赵珩先前就笃定了七八分程玉的身份,如今乍然听到程玉,或者说,姬循雅开口,毫不意外。不过即便到了此刻,赵珩不懂,姬循雅为何非要以仆从的身份服侍他?姬循雅想得到什么?他又已经得到了什么?见赵珩双目紧闭,姬循雅温柔地问道:“陛下怎么不睁眼?”赵珩虽好奇姬循雅的长相,却没有冒着伤害眼睛的风险去看他。在赵珩看来,姬氏一族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似,他不是说样貌,而是气韵,那种阴沉秀美,循规蹈矩,如同死人般的雅静。其中最甚者,以姬景宣莫属。赵珩当年见到姬景宣节+完整章节』()”“哦?”力道不轻反重。“世家贵胄,天之骄子,”赵珩喉中涌出模糊的笑,“将军少年袭爵,贵不可言,现下又是国之重臣、权臣,手握重兵窥伺天下,能得将军服侍,便是朕,亦觉得三生有幸啊。”姬循雅眸光愈暗,从他开口那一刻,赵珩就显得毫不惊讶,可见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令他皇位动荡,野心勃勃的姬循雅,可言笑晏晏,相处时不见半点怨恨。赵珩此人,当真虚伪无比。“陛下既然知道臣就是姬循雅,”手指下压,他满意地欣赏着赵珩的脸上不可自控地流露出痛色,“为何不揭穿臣,难道陛下秉性轻佻,惯爱,”他略略俯身,目光仔仔细细地掠过赵珩脸上每一处,“虚与委蛇吗?”“轻些。”赵珩低声道。他声音不高,姬循雅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干脆贴得更近,故意道:“陛下说什么,臣没听清。”“非是朕轻佻,而是这场景难得一见,”呼吸愈发艰难,赵珩说得很是缓慢,力图让姬循雅听清他说得每一个字,因为喘不上气,平日清亮的音色就露出了几分黏连的滞涩,“姬将军身份贵重,而毫不自矜。”他剧烈地咳嗽了声,再开口时,声音仍旧稳当带笑,“你生性卑贱,自甘为奴为婢服侍朕,朕岂会拒绝?”又岂容他拒绝?赵珩霍地睁开双眼,水雾朦胧,他一时没看清姬循雅的模样,却看得见姬将军的位置。姬循雅不期赵珩会突然睁眼,愣了愣,竟下意识向后一避,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生生地按捺住了拉远距离的冲动。赵珩抬手,一耳光扇向姬循雅的脸,冷冷道:“朕方才说,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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