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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绣娘自从入了国公府一直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兼之她自己也懂得淡定克制,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与任何人没有利益纠葛,不光是国公国公夫人,连公子都对她另眼相待,说话时柔声细语,绝不肯怠慢了半分礼数,毕竟大家都是明白的,她迟早都是公子的人。
想不到,一场重病,就打回泥地里。
她睁大眼睛,平躺在床上,听窗外呼呼风声,今天下午,无论她怎么哀声相求,房间里的最后一个婢女也搬出去了,之前曾经勾肩搭背日夜私语的小姐妹们,一个个避之不及,唯恐被传染一样,真是半点情份都不肯留了。
她知道,外头看角门的那群人在拿她的命打赌。
她晓得,短短几天,吴妈已经来了三四回了,据说新的人早相看妥当,马上就要进府顶替她的位置。
她听说,新挑中的人,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不但年轻貌美,精于刺绣,更懂得看书识字,满腹的锦绣文章。
瞧,这个世上缺什么都缺不了穷人!穷人最不值钱,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长,再一茬茬地死,世间挤满了人,地下就挤满了鬼!
鬼!这个字才蹦出来,她便浑身颤栗起来,不,不,不,不用等到死后,哪怕就在人间,就在这屋子里,就有邪祟,不干净,一直有脏东西!
这不,它又来了,你听,这悉悉嗦嗦的声音,什么东西正往床边爬过来,现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它更不用顾忌了……
康安安的左手臂刚上了木板,比较僵硬,当她慢慢地推开房间的门,便看到床上的女人脸上瘦得只余一双圆睁的眼,瞪着房顶,恐惧到无法动弹,身上的被子垂落在床沿大半,露出了她穿着薄薄亵衣的上半身,而床下青石地板上,半个人形钻出地面,正牵着被子的一角,一点点地往下扯。
没用的东西,康安安想,要打要杀直接跳出来,也算是个男人,半夜里扯人家的被子干什么,况且就你这么个怂货,衣服扒光了都闹不出什么花样。
第二次见面,她决定还是要坚持一下出场的架势,于是不紧不慢,大步走到床边,眼角都不瞟地上的东西,只看住床上的人,“你就是沈绣娘?”
沈绣娘其实与康安安很熟,不过此刻她迷茫恍惚,人已接近半昏迷状态,朦朦胧胧地以为是有人来看她了,眼中不由迸出眼泪来,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地哭。
她本来真的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可是偏偏自己心高气盛,打病起头的时候就没好好休息,年前年后府里事情多,她又不顾夜深露重,通宵熬夜为夫人细绣呈贡佛堂的经文锦帛。
须不知人身上有三把火,头上一把,两肩上各一把,因此邪魅都近不了身,人的阳气由此而起。通常青壮男子身上阳气最盛,女人、孩子、病人身上的阳气要弱些,绣娘一人就占了二项,偏还要挑最阴的时辰做活计,消磨气血,短短月余,拼得自己越发虚弱不堪。
至于生病了,躺在床上,好好调养也能弥补过去,可是她素来外表和静,内心却最是争强好胜,平时有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听到耳朵里也要细想三分,病倒后,难免风言风语地查觉到别人在背后刻薄她,脸上强自镇定,心里郁积成疾,常常躲在半夜里痛哭,一来二去,内忧外患,硬生生把自己熬到气血两空,接近油尽灯枯之势,最后,还招来了邪崇。
康安安看她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便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看起来很累,好好休息吧。”
房间里有了人,沈绣娘渐渐安了心,她已经被吓到强驽之末,精神疲乏到接近崩溃,康安安清凉柔软的手心触在肌肤上,令她觉得安全,心里才一宽,立刻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康安安这才转身过来,瞧着地上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还是穿着红衣,自康安安进门后,它就停止一切动作等在原地,像是在检验第二次康安安是否还是能看到它,此刻张大嘴,说:“啊!你还是看得到我呀!”
康安安点点头,很想很想和吴镜一样威猛地,一巴掌把它扇到墙上去,然后掏出法宝直接把它打成灰烬,可是又怕它受到惊吓再次化做轻烟而遁,到时候自己拖着肉身追都追不上,再者,她确实很需要和它好好聊聊。
她走到旁边的一条长凳子旁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来,你叫什么名字,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在下王卿,”那东西犹犹豫豫地,考虑再三,还是慢吞吞从青石地板上走了出来,它不敢坐在她身边,去对面的椅子上坐了,才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是康安安,我认识你,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康安安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第一票生意遇到的倒不是个狠辣的角色,更像是个受了虐待的小媳妇,畏畏缩缩,着三不着两,十足的窝囊废。
这么一来,就不用一言不合拳脚齐飞,甚至可以好好地和它交流一下,从它嘴里把康安安的处境里的人际关系弄清楚,再凭着自己的真情实意,好好地把它劝下去,实在不行了,最后再把吴镜给她的法宝请出来。
打定主意,于是她换了个笑脸,含糊地道,“康安安已经死了,我正好路过,得到了她的身体。”
“哦啊……”王卿满脸“这样也可以”的惊讶表情,似乎放下了几分防备之心,椅子拖了拖,离她坐近些,满脸艳羡向往之色,“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像你一样有个身体。”
康安安觉得他还不错,温和友善,挺好骗的。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她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但想来吴镜亲口布置下的名字总不会错,除非这个国公府里还有第二个叫王卿的死人。
“这个学起来没那么容易,需要时间,”她做了一个暂且不急的手势,马上转入正题,“对了,今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个年轻的公子,大家都很怕他,但是他好像人还不错,他是谁?”
“那个是国公的独生子稽昭公子啊!”一提到这个人,王卿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混杂着崇拜、害怕、渴望、讳避、心酸,各种矛盾和复杂的情绪,看得出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个稽昭公子,和我,就是康安安有什么关系吗?”康安安倒觉得这个问题很关键。
王卿脖子一缩,说:“没有。”
咦?康安安不相信。
今天在院子里,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眼里的温柔体贴,明显待她不薄,再说哪个公子吃饱饭没事做,专门去下人的房间里看一个快死的丫头!
“真的没有,公子宽和容众,仁爱孝悌,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从来洁身自好,与府里的女子没有半点苟且之事。”
真的假的?康安安眨眨眼,觉得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试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尊贵府邸,阳春白雪的优渥世家,这些贵胄们不该是整日里唤奴使婢,看山看水,喝酒吃肉,强占民女,卑鄙龌龊,草芥人命吗?
在适合骄奢淫逸的环境里却没有发生骄奢淫逸的事,怎么显得那么的难能可贵,那么,那么的怪诞可疑~
估计是被她这种世俗无知的眼光所打败了,王卿叹口气,把椅子又拖了点过来。靠近康安安面前,他觉得,不管眼前的东西是怎么上的康安安的身,不管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是就目前来说,给这个新人上一堂关于国公府人际关系的课,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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