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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这个年,过得实在四分五裂。卫国公自不必说,挨了他老丈人一顿鞭子后便好似缩进了壳的乌龟,几乎没怎么出过院子。轻薄者往往自侮,他敢大张旗鼓迎庶子回府,不过是拿捏住了旁人不好置喙他的家事,谁料一朝翻覆,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众人也不过暗自心惊,嗟叹一句“旁人家事”。他如今不出来耍威风,下人们倒也乐得清闲,干完了手头的活,便抱着手炉子打起盹,门边灶后,一片鼾声。至于夫人,因父亲既归了京,又思念往日闺阁,便回徐府住了些日子。碎裂的却远不止往日整肃气象,还有西院的一对“怨偶”。此乃某日世子雪天来访而被拒之门外时,采薇与庆儿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怨偶”二字油然而生。今日,这少年又来了。采薇在廊下生了炭盆,闻得几声簌簌踩雪声响,抬头一望,小院来了人。世子一身白色绣袍,墨发间束了银色的缎带,一起风,就斜斜吹上前来。又来碰壁了。采薇心下忖了一忖,想到小夫妻如今龃龉,必然不会共用一个炭盆,便起身,又往后厨去生火了。清商则坐在阶上,浑然不觉来了人。她垂着粉颈,正万分专注地滚雪球——滚了半日,已然有她环抱之大了。卫璋走过去,在旁边站了会儿。清商擦擦汗,忽然瞥见了雪地上的影子,只一瞬,忙装作没看见,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掬起一捧雪,自顾自捏成小球。影子的主人先开了口,却是没话找话:“这是什么?”清商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搓得浑圆的小球往雪人脑袋上一安,捡起根树枝鞭了下它的肚子,面无表情道:“这是大宝。”大宝——他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他小宝了。有些东西像流云,从前厌它轻浮,一到暗生欢喜时,却又不能拘捕入怀。这些日子,他们也同往徐府去度除夕,听老将军醉中大骂卫国公,二人四目相接时,总是她率先别开眼。也同乘一辆马车,窄窄的厢里,她宁可面壁也不看他。或许,只能等她气消。卫璋在檐下站定,看着她,淡声道:“不要着凉。”清商不想理他,从兜里摸出两个桂圆,咬开了,用拇指摁到雪人脸上,做了一双乌黑的眼。她歪着头打量了会儿这雪人的眼睛,觉得好生眼熟。一回头,那人立在檐下,玉白的面庞映了淡淡的雪光,一双黑眸格外分明。见她看过来,他亦报以片刻回视,似在等她开口。清商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到他面前。差了一级白石阶,卫璋垂下眼,一张冻得微红的小脸迎入眼眸。翘檐外浓云欲开而未开,一点日光垂下,照出眉眼唇线,如画般分明。嫣红的唇,好似一颗樱珠。她盯着他,歪一歪头,小声道:“你闭上眼睛好不好?”卫璋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一瞬,睫毛轻颤,而后缓缓垂下,盖住了乌黑的眼珠。黑暗中,她身上甜净的气息果然凑上来,有什么东西摸索上他的肩膀,绕到了他颈后。——意料中的柔软却未触上来,一只手探到他脑后,扯下了他的发带。睁开眼,她已然得逞,抓着那根银缎带,提裙回奔向雪人,道:“借用一下!”卫璋无言,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寒碜的发髻,又站了会儿,道:“冷。”清商一边给雪人系上缎带,一边回道:“炭盆就在旁边,你要是冷,就去烤烤咯。”末了,却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在问她冷不冷。她回过脸,看向廊下那道白影,有些好奇他的反应。那白影动了动,果真往廊下移去。清商“哼”了一声,扭头用树枝戳起雪人的肚子,连戳了几个洞。她想,这个柿子真是笨出天外了,吴家门口的石狮子好歹还任她骑,可他呢?欺负人就算了,还这样呆。她坐回阶上,看着雪人破烂的肚皮,又有点心疼,抓了把雪,替它抹平。南天的雪,晶莹湿冷,没过一会儿,她的手就冻得冰凉,忙塞进怀里搓了搓。另一头,有人站起身,走了过来。云水似的白袍流在阶上,他在一旁坐下,慢慢将手伸了过来,掌心向上,朝她摊开。——轻声道:“把手给我。”清商迟疑片刻,将手放了上去。少年的手指收拢,将她裹在了里头。没说话,一簇睫毛却在光里颤了颤。清商别开脸不看他,眼眶有些发酸。他好呆,每日一言不发地凑上来,也不知好好道个歉,只站在那儿不说话,让人心里下起小雨。可是,当这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上来,她这方小天地,忽而就晴了。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以后不许欺负人。”卫
璋轻轻“嗯”了一声。大雪倾覆,压倒无数楼台,入目都是万里银妆。二人都没说话。许久,清商抽出回暖了的手,从袖中摸出一根红绸带,转过身子,将之系在了他的乌髻上。红绸作结,坠下的两条也顺乌发流泻。她摸了摸他垂在肩上的头发,轻声道:“这是在姑苏时,我娘从庙中求来的,说是能保平安。如今我已经平安到金陵,就送给你啦。”卫璋看她一眼,手指微动,想摸一摸她的头。这时,只见庆儿一阵风似的跑进院子里,气喘吁吁作了个揖,道:“老将军请世子去书房叙话。”卫璋皱一皱眉,有些不高兴,站起了身。乌发红绸,衬着雪白的袍,倒分外鲜明好看。见他要走,清商忙出声叫住他:“卫璋!”她其实想说,好久没见夫人,她有些想她了,明日能不能带她去将军府?可话还没出口,梁上的鹦哥听见“卫璋”二字,却蓦地睁了一双乌黑眼睛,千载难逢地亮了金喉咙,耸着毛发高叫道——“卫璋这个王八蛋!”声音同她七分相似。天可怜见,她可从没教过它说这句话,只是每每想起他那夜的行径,总要在屋里骂上一句。谁知这浑鸟头一遭开口,竟将这句学来了。少年的背影僵了一瞬,装作没听到,走了。庆儿回看一眼,强忍笑意,也跟了上去。剩一人一鸟,在寒风中对视。待采薇捧了暖炉回来,院中早没了人影子。檐下残滴沥沥,雪人通体呆白,圆髻上系了根银色缎带,风起,拂过它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第一眼见,恍惚以为是世子坐化了呢-复又叁日,天晴。名叫大宝的雪人化在了太阳底下,乱纷纷一地晶莹,浑着泥泞,已然是一堆笨雪了。那根银缎带倒不曾共沉沦,而是被清商收了起来。她正想着几时还给他,人便自己来了,踏过院中一地雪水,衣裳换了,发间红绸却未换。笼子里的鹦哥见了他,又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听得一声猫叫,登时缩了脑袋。卫璋站在门边,回头道:“带进来。”清商好奇地探出脑袋,便见庆儿抱了一只养得极好的玳瑁猫,喜气洋洋地踏进门内,笑道:“小夫人,这是世子送您的猫。”这猫似乎是精心挑过的,分外亲人,软绵绵叫了一声,便勾得清商心生欢喜,接过来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小猫蹭蹭她的手背。暗地里,却舔了下爪子,乌金的瞳亮着,懒懒看了一眼笼子里的鹦哥。鹦哥闭了嘴,合上眼,一副高深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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