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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焰觉得自己并不怨这一点,甚至,这是温遇河吸引他的缘由之一,然而,在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时刻,秋焰开始觉得了痛。这种痛跟以往的被拒绝,求而不得并不相同,而是一种认清事实,却仍无法改变自己心意的苦涩。他盯着急救室的门怔怔发呆,四周人来人往,他起身静静离开。手机丢了,没法跟任何人联系,甚至无法打车,秋焰在春天光芒四射的早晨湿漉漉地走在人群中,如此突兀,格格不入,狼狈不堪。他的车还停在老一桥下的停车场,而车钥匙早已随着他的纵身一跃落入河中,他就这么走着,步行了二十公里走回了父母都在工作,家里的保姆见到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秋焰毫无解释,径直回到卧室脱了衣服,把自己埋入热水浴缸里。水,四周都是水,黑沉沉的水,怒吼的水,秋焰才从水中出来,对这种抓不住握不着却又汹涌的东西,产生了烦躁和憎意。从浴缸中起身,他知道此时有许多事许多人正等着自己,笔录要做,司法所的领导他要解释,沈原的抓捕他要盯着,他还没有资格不顾一切地因为自己一时颓丧的情绪就去遁世。在家里找到一些现金,拿着出去补办了手机卡,买了新手机,从云端下载回一部分数据,但是相册,秋焰在新手机里盯着云端的图片下载,那些被他删除过的照片是再也找不回了。他又打车回到医院,温遇河和齐修都已经结束了抢救,被安排在两个单独的病房,各自有警察把守。这场面何其熟悉,秋焰甚至认得这些看守的小警察,病房里周斐已经给温遇河做完了笔录,他挂着水,斜靠在床上正在休息。周斐说:“秦警官那边已经确认了齐修的口供,沈原就是幕后的主使人,他还供出一件事,早前那次在旅馆跟温遇河挑事也是沈原的指使,但齐修只是个打手,他并不知道幕后更多的原因。”秋焰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有没有问齐修是否认得当年绑架利宁的绑匪?那个绑匪是不是也是柳城帮的?”周斐说:“问过了,齐修说不知道,但他说只要是柳城的,来澄江办事一定都是听命于沈原,沈原原本在柳城的时候就有些势力,后来帮利江澎做事,在柳城搞开发,势力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那里混道上的都听他的。”“那沈原呢?抓到没?”秋焰问。两双眼睛同时看向周斐,从天蒙蒙亮,秋焰被救起的那一刻起,警方就开始了抓捕沈原的行动,然而到此刻已经过了大半天,周斐说:“他应该早有预谋和安排,已经跑了。”“跑了?”秋焰难以置信。他看向温遇河,那人面无表情,看来早就知道了,秋焰突然心里有一万句脏话想说,周斐说:“还在搜查中,应该没那么快出本市。”秋焰冷冷地呛出两个字,“应该?”周斐做完笔录,跟秦海双带齐修回公安局,剩秋焰在病房陪温遇河把药水挂完。秋焰也很想像网上那群口诛笔伐的网友那样骂警方办事不力,但一切无济于事,他定定地看着温遇河,因为刚才的焦灼和愤怒,一时竟把一早上的纠结痛苦莫名化解了。温遇河也看着他,静声说:“是你救了我。”秋焰没置可否,反问:“周斐说的?”“嗯,”温遇河点头:“但他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水里,过来抓我的胳膊的时候,我知道。”秋焰一夜未眠,落水又湿淋淋地走了半座城,此时双眼微红,那些原本已经抑制住,并未想过要开口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跳下去?”温遇河的喉结动了动,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无言。秋焰说:“不想让他跑了,就宁愿拖着他一起死?”温遇河的睫毛闪了闪。秋焰说:“他只是个小角色,甚至不是利宁案子中的人,当然,能抓住他,对破案来说会迅速很多,但没有这个人,案子也一定会破,你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要搭上自己的命?温遇河,你是有多贱卖自己的命,又是多不在乎你周围的……”他说不下去了,伤心,难过,亲眼见到温遇河在他眼前飞身而下的那一刹那,只觉得自己魂魄离体。温遇河听着,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辩解,比如齐修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是破案关键的一环,比如当时被胁迫,跳河是唯一的脱身之计……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秋焰需要的并不是这些“客观”的解释,而这些眼前的难过也并不是因为“跳河”本身。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能抚慰秋焰的心,但他犹豫,他止步不前。秋焰说完这一串,似乎根本没想要温遇河能给出答复,他生气,眼角不争气地涌出一颗眼泪。温遇河突然坐起身,一只手挂着针,另一只手朝前拉过秋焰的衣袖,秋焰怔了怔,跌坐在床沿,一只温热的手指朝他探过来,指腹轻轻摩挲,擦去了那颗摇摇欲坠的眼泪。秋焰楞在床沿。他听到眼前的人轻声说:“没有不在乎你。”温遇河又说:“对不起。”秋焰顿时绷不住了,一夜的心慌焦灼,一上午的魂不守舍,难过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害怕失去,害怕从未拥有,现实比河水更冰冷,他能一次次救起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心。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滚滚而落,温遇河一只手掌全盖在了他脸上,抹去那些咸湿的液体,秋焰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了对方。走廊里脚步声穿梭,而病房内两人都静默不语,秋焰抱了好一会,直至自己心情终于平复才缓缓松开。温遇河不知道自己心里如何感受,他没见过这样的秋焰,那种愤怒与难过,并不是他用“客观”的事实可以抹杀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忍心。不忍心看到秋焰难过。澄江潮太过汹涌,几乎吞掉自己的命,也几近吞掉他苦心建筑的高墙。那句话他不得不说,虽然有轻微的后悔,可是让秋焰知道他是在乎的,却又并不后悔。眼前的人眼眶红红,秋焰说:“我救了你两次。”“对。”“你现在欠我两条命,是不是?”“是。““那以后,”秋焰看着他,双睫轻闪:“你的命有一半归我,如果我不允许,你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你欠我的。”温遇河沉吟片刻,说:“好。”虽然…不是爱情温遇河傍晚出院,在医院门口跟秋焰分开,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他朝地铁口走了一段,回头瞧见秋焰已经没入人群,便又从地铁口出来,拐了个弯,打了个电话给豹哥,然后直接去了好运来。找到新来的那个厨子,问他能不能联系到沈原,那厨子试了试,说原来的联系号码已经打不通了,温遇河又问他有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沈原搞出这么一个“柳城帮”,对自己“内部人”总有些外人不知道的联络方式吧?厨子摸着头说:“上次见沈老大是在我们堂口,我是被人带过去的,在老城区,好像叫什么百花里,靠街边有个小门,进去后能一直往下走,像个地下城,感觉像以前的防空洞什么的,有些刚来澄江找不到活干的,老大都安排他们住在那儿……”温遇河突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读书的时候,时常有学生组织的地下艺术活动在那种地方举办,传单发得满校园都是,他跟利宁因为好奇还去看过一回,在那迷宫一样的地下充斥着各种所谓迷幻、疯狂,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后来再没去过。那的确是特殊年代留下的防空洞,集中在城市的某个片区,入口大都毫不起眼,掩盖在普普通通的门面房旁边,或是某个老小区的过道里。他谢过厨子,径直去了记忆中的老城区百花里,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被警察搜过,齐修已经抓到了,他应该也会供出这里,但当他找到厨子描述的那个街边满是涂鸦的入口时,没有看到被搜索过的痕迹。铁门是虚掩的,用了点力就推开了,里头漆黑一片,一条窄窄的水泥楼梯蜿蜒向下,没入黑暗中。温遇河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照着地面,探头看了看,然后缓缓下楼。还没走到地下的地面,就听里头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谁?”温遇河没出声,也没继续往下,站在台阶上,那男声带着些惊惶,声音大了点,又问:“老大,是你吗?他们说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我我,我本来也要走的,但实在没地方去,我就在这住最后一晚……”手机的灯顺着声音照过去,温遇河看到一张神色慌乱的脸,那人举起手挡了挡眼睛,温遇河把灯光偏开,下楼走过去,问道:“沈原在哪?”那人迅速逃窜,温遇河一把揪住他,胳膊从背后紧紧勒住他的脖子:“我不是冲你来,这件事跟你也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沈原在哪?”怀中的人拼命挣扎,低哑地吼着:“我不知道……”温遇河压着耐心:“你刚刚说,他们说沈原走了,哪个他们,说沈原去哪了?”这男孩很瘦,看起来年纪也小,挣扎了一番就不动弹了,喘着气说:“去去,回柳城了,他们给老大安排的,从柳城出海,走水路……”温遇河心中一坠,已经出城了?他问:“什么时候走的?”“中午,不,下午,下午才走没多久,白天警察搜得紧没走掉。”温遇河还没松手:“柳城落脚点在哪?从哪里出海?”男孩快哭了:“我不知道啊,不是我安排的,我哪知道啊……”温遇河一把推开他,时间紧迫,他要赶紧行动了。拦了辆车回春风苑,一路上脑子里无比杂乱却又无比清晰,温遇河知道他一直在等的这一刻终于要到了,从来没有想此刻这样接近过即将揭开的真相,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秋焰说得没错,他为了一个真相,为了查案,为了报仇,早就已经走火入魔。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已经搭上了自己的人生,没道理此时突然冷静理智起来。温遇河不会通知警察,有些人他要亲手抓,有些话他要亲口问,无人能代替。那辆二手金杯车停在小区楼下,温遇河上楼,进房间,盯着左手上的手环看了看,然后摘了下来轻轻放在了书桌上。手环离了人仍旧在工作,app上那个红色的小点依然跳跃着,温遇河一身轻地离开了房间。连夜驱车直奔柳城,地图上显示从澄江到柳城开车要四个小时,面包车速度提不上来,夜里还起了雾,速度更慢,温遇河估计得要五个小时,而沈原比他早出发两个小时,快多了,算起来差不多他们有将近三到四个小时的路程差,而且温遇河还不知道他们准备乘船偷渡的出海口在哪里,只能到了地方沿着海岸线搜索,他心中焦急,几乎踩着面包车的极限速度狂飙着。夜间秋焰发来一条消息,他此刻应该在执勤,跟温遇河说:晚上好好休息。温遇河回过去:好的。他心中默默说了声抱歉,落英山答应过不再欺骗,病房里答应不再擅自行动,但他清楚,这些“承诺”说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很多东西,注定是辜负。他知道秋焰一定会愤怒、伤心,如果这些糟糕的情绪累积起来,能令他彻底对自己失望,不再多看一眼,倒也……温遇河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夜里三点,下了柳城高速,面包车直奔海边,温遇河没去正规的码头,沈原干这样的事情不会走正常通道,他在地图上查到沿海有一片是利江地产开发的度假屋,还未完工,那个度假屋里包含游艇会和私人码头,温遇河决定去这里。度假屋的位置很偏,一路过去有一大段连路灯都没有,待他开到工地,整个人愣住,被围挡围起来的一大块地还是荒地,根本没有开发迹象,围挡口有个保安亭,里头的人听到车辆声披着衣服拿着手电筒出来,喝问是什么人。温遇河脑子一转,反问套话,说:“我来找沈老大,不是说今天晚上在这碰头么?”那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是沈老大的人?”温遇河缩着脖子:“对啊,老大不是说了在码头?”那人朝身后看了看:“你脑子坏掉了?码头建都没建,你他妈往哪儿跑?再说了,老大要有事情定在这儿,我怎么会不知道?”温遇河装傻:“我不知道啊,老大只说私人码头……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那男人不耐烦道:“那在洛城!傻逼!”温遇河赶紧往回跑,上车,调转方向去洛城。对了,洛城,周斐和秦海双讲过,他们当年抓捕的绑匪也在洛城,在一个渔村,也许那个绑匪当年也想从那里出海逃出去,但没成功。现在轮到了沈原。清晨,秋焰执勤结束,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公安局,周斐见他说:“正好,沈原的追踪有了新进展,他应该已经离开了本市,我们正要去跨省抓捕,联系当地警方配合。”“去哪里抓捕?”秋焰问。周斐匆匆甩下两个字:“洛城。”秋焰给温遇河打电话,竟然不在服务区,他楞了楞,又打,还是一样的提示音,突然心里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点开app查看,那红点安安静静地闪在春风苑,心中又安定了几分,快步出了公安局开车直奔过去。近几个月都是温遇河一个人住这里,张一枝从年前就已经住在了雇主家,秋焰一路盯着app,上楼敲门,大清早的,四周寂静无声,秋焰不信这么猛烈的敲门声里头睡觉的人会听不见,但就是无人应答。仿佛又回到了春节的那个晚上,秋焰简直没辙,敲门敲到耐心告罄,忍不住在楼道里吼了声:“温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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