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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收回脚跟,讷讷坐回原位后,呆呆地打量起冯娴来。
这个女儿,一直性子不坚,甚至有些懦弱、畏缩、恃强凌弱,便如风筝一般没个定性。与人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似是藏着一堆小九九,自以为能将旁人摆弄在指掌间,其实心里那些小心思谁瞧不见?实在惹人不喜。可今儿却一反往常,将纯儿不当亲生一般凶恶训斥,将自个儿这为娘的当仇人一般狠狠瞪着。零
她忽地身上发冷,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此时桌上恰有把匕首,冯娴定会毫不犹豫地刺过来罢?
这时,她见到冯娴推开圆凳,腾地立起身,涨红着脸朝她嘶声喊道:“本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活着也是遭罪!”
冯佟氏眨眨眼,顿时瞠目结舌。吞了口唾沫,她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的女儿竟然吼她?眼含利刃,满脸狠叨叨的,恨不得吃了她似的。是这几年冯娴性子变了,还是自个儿从来就没了解过这个女儿?
还有,方才喊的甚么?她一惊,急喘了几口气,心房忽地有些不适,闷得发慌,总觉得女儿这话似有所指。是指责她?可她不明白,她有甚么好指责的呢?对这唯一的女儿,没少她吃穿啊,贵婿也给挑的是全汴京数一数二的啊。
见母亲呆呆地茫然无措,冯娴静静望着面前之人,年华不再,鬓角隐约竟有了根白发,背也没有从前直了,十指丹寇、端庄华服装饰下的,也不过是一副即将衰老的血肉之躯,她蓦地心一软。晓得自个儿有些无礼了,她坐下来缓了缓面色。其实方才话一出口,她便已然后悔了,此时脑子里一片纷乱。
默了半晌,终于,她将挺得笔直的肩膀松下,心绪掩藏,眼睛移向旁处,娇声嘟囔了一句:“她自个儿跑丢了,我就该死?娘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见状,冯佟氏这才将堵在喉咙里的一团滞气吁出口,替自己顺了顺心窝,就是嘛,这才是她的女儿,自来虽有些眼皮子浅,心思却不是那海底深的。她方才倒也不是很气,反而有些担忧,女儿是中邪了罢?否则这性子怎么与从前差这么多,方才简直跟犯了失心疯一般。
探过手,将冯娴拉到身边,母女俩亲热热地挨着,她满面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不是正调理身子呢么,是虚不受补?”
听着母亲的温言软语,冯娴抬起头,见母亲正极担忧地望着她,胸腔里忽地涌进一股暖流,久违的温意,微微滋润了阴冷干涸的心肺。她闭紧眼深喘了几口气,抿抿唇,沉声开口:“我骗了娘,我骗了所有人,我根本没有吃药,也根本不需要吃药,因为我已然是”
手上使力,指甲紧紧扎进手心肉里,她咬牙道:“不能生了。”
冯佟氏一急,又想捶她:“又说胡话!”
等了等,见冯娴眸子里波澜不惊,一脸认命的模样,她心哐当一沉,蠕了蠕唇角,抖着嗓子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顿了顿,想起一事,她连忙追问:“毓婷啊,你上回家来,便遮遮掩掩的,你老实与为娘说,是不是有人害你,你才折了身子?”
冯娴木着脸摇摇头,呆呆望着自个儿一双摊开的手,讽刺一笑:“呵,没人害我,是我自作孽。自从生下纯儿后,我的肚子便一直没动静。娘也知道,生纯儿的时候损伤了些。我以为不能生了,想寻个大夫给瞅瞅,怕钱逊和他爹娘晓得,便偷偷去了个偏僻小巷里的医馆。馆主把脉后,说我五年内再难有孕,我当时虽失望,却也欣慰,起码不是一辈子啊。之后钱逊他娘抱孙心切,便一窝蜂给他纳了好几房妾室。我虽心里难受,可一想着她们能挨着钱逊的身却入不了他的心,他心里的人始终是我这个八抬大轿迎娶的正房奶奶。再说,她们生下再多的孩子,也只是庶子,反正五年后我便生嫡子了,谁也越不过我去。”
话到这里,听起来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冯佟氏愈加好奇。
冯娴哆嗦着吁出一口气,眼睛直直盯着面前虚无,默了默,回忆道:“他那时心里有我,一月里有二十日都歇在我这,可也有那十日歇在妾室处啊。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个宠妾怀了身子,钱逊得了信儿后,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见天儿地去瞧那小妾。看那架势,是怎么瞧都瞧不够,连我那二十日,都得让他收回去几日,去瞧那大肚蝈蝈。”
她忽地皱起眉头,颇有些困惑地说道:“我那时不晓得怎么了,似中邪了一般,每个夜里都睡不着,一想到将来我似个外人,她们确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三口,这心就仿佛如烈火焚烧一般,恨不得毁天灭地,我们统统同归于尽才好。”
“毓婷,你这是嫉妒了啊。”冯佟氏叹了口气,无力摇头。
嫉妒乃是犯了七出,女子本不应该生此念头,妒可乱家,妻子的凶悍嫉妒只会让宅门失和,阻碍家族的延续。性子贤良的妻子为了绵延子嗣,在夫君收宠时,不仅不能拦着,必要时甚至要主动为夫君纳妾。可她们再是尽心张罗,面上再是喜乐太平,心里就是乐意的么?不还是面上和乐,内里隐忍么?
试问,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做到内外相符,真的不嫉、不怒,发自肺腑地笑着与人共享夫君呢?
女儿的嫉妒,于理不合,但情有可原。可她说出的话,却让冯佟氏大吃一惊。甚么叫毁天灭地?又为何能想到同归于尽这样的诛心之语?又不是有着杀父之仇,也没有灭门的宿怨,不就是个小妾有孕么,便能让她生出这么可怕的心思?端的是惊世骇俗!
冯娴笑了声,母亲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呵呵,一定当她是怪物罢,她也觉得自个儿是怪物,披着人皮却内里溃烂的怪胎。
“于是,我便使了个计谋,想让众人以为她欲要毒害我,也果然成功了。呵呵,可笑的是,钱逊当时朝她挥巴掌时,竟从她肚里掉下个引枕,原来是假怀孕。”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母亲哑然,她还朝母亲笑了笑,一脸兴味地继续说道:“后来啊,她就死了。娘一定以为我该高兴罢?是不是以为我乐开花了?呵呵,我也想高兴啊,可我却高兴不起来。陷害嘛,当然要一击即中了,我得将毒药吃了才能取信于人啊。”
说到这里,她嘻嘻一笑,还不忘安抚一下已然白了脸的母亲:“娘放心,不是甚么要命的药,我也没吃多少,早就问过大夫了,他说就是泻几回肚的事儿,没甚么大不了的。要是有事儿,我还能在这与你说话?”
接着她话头一转:“不过要说没事儿,这话也不准。之后三日,我一直下红不断,还伴着恶臭,小腹也生生搅着得疼,似是有鱼在里头翻滚。”
是那大夫症状说得不对?还是那药剂量过多?还是抓错药了?因此,才使她今后再不能有孕?她可真是受了大苦楚了,冯佟氏心疼不已。
正要对女儿说些关爱的话,冯娴忽地瞪着眼睛,如鱼眼般鼓突,朝她一脸认真地问道:“娘你猜,我后来如何了?”
冯佟氏见她一脸神经兮兮,一怔之下哑然,呆呆地望着女儿,见她嘴唇只是微微翕动,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下红三日,待第四日,我流出一团血肉。”
见母亲睁大眼,似见了鬼一般,冯娴又将一句话轻飘飘从嘴唇中间吐出来:“刚满仨月,已能瞧得清楚,是个男胎。”
她嗤嗤一笑,挖苦自个儿道:“头一回是误诊,这一回是真不能生了,呵呵,果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冯佟氏早已听得身子僵如门板,细数生平所见,从未遇过今日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脑袋里似有一只猫爪子四处抓挠,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她想大喊,想抽搐,想歇斯底里。念了四年的儿子,忽地听到女儿说她不能生,冯佟氏方才是伤心、失望、心疼,可当此时晓得,那本以为此生无缘的子嗣,竟是来了又走了,莫说擦肩而过,就是连孩子的脸蛋儿也没摸过一下啊,这又是多大的遗憾、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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