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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泠低头写字,似叹非叹,“一会这里散了,我去瞧瞧他。”落后又问:“太太在后头忙不忙?”
季连说起,后头倒热闹,虞露浓自到厅上,穿戴相貌皆不俗,引得一众太太奶奶猜测是谁家的小姐。后头箫娘稍稍引荐,众人恨不得耳眼口鼻皆粘在露浓身上,她坐哪里,哪里便蜂拥涌潮,争相巴结。
箫娘待要与她说话,还插不进话,也乐得不去应酬她,就在上席听戏。后头绿蟾也到,箫娘估摸她病中不爱吵闹,悄悄引她往正屋里去,“我那里清静,我带你坐坐去。”
绿蟾跟随出来,一路四看,林木重叠,花影依旧,整改了些地方,变动倒不大,只是仍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走到“望露”,绿蟾仰头瞧门上的石匾,“从前这处因偏僻,一向空着,你们倒改成了正屋,还提了字,也不嫌离外头远了冷清?”
箫娘引着进去,推门便是竹风清爽,大太阳底下,分外凉快。中间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满是落叶,踩着沙沙响,“泠哥喜欢清静,我倒是睡哪里都是一样的,横竖都比先前好许多。”
屋舍落得高,小道与竹林是个斜坡,偶然两个石磴。绿蟾上得些微气喘,箫娘与丫头将其左右搀着,“出来走走,可觉好些?”
竹梢天外,隐隐有苏笛管弦之声,戏子拖着细长婉转的昆腔,唱得人骨头也软了。绿蟾阖眼一瞬,朝她笑一笑,“走得虽有些吃力,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些。”
“瞧,就要多出来走走,生着病,久在床上缠绵,愈发把骨头缠坏了。走,进屋去,我给你们主仆两个端果子吃!”
正屋里好不清静,箫娘将绿蟾请到榻上,饭厅那头端了一碟绿油油的葡萄,在榻底下搬了根杌凳瀹茶。
绿蟾四面上头放着一应茶器。对面窗户底下案几上养着杏黄碗莲,开得正好,对着榻后头墙上挂的一副狂草,细细看来,写的是吴师道的两句: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这字是泠官人写的?头一回见他的狂草,也写得这样好。”
“啊?”箫娘握着蒲扇抬头,瘪着嘴笑,“是潦草了些,平日他规规整整写一个我也不认得,写得乱糟糟的,我更加不认得了!”
绿蟾便笑,脸上似有了一丝颜色,“你就不说跟着他学着认认字?方才厅上瞧见虞家的千金,谈吐那才不凡,必定又是一番知书识礼。她们侯门的小姐还不像我这样的,我不过好几首诗词,终归不是正道。人家自幼中庸大学,男人读什么书,她们也读什么书,气度博学,比好些男人还强几分。”
箫娘想想,傻兮兮一笑,“是你谦虚,我瞧你就不比她差在哪里。我嚜,还是算了吧,光是听见,脑子就嗡嗡的不清醒,况且我这年纪了,还学什么?她博学随她博学去,她就是考个‘女状元’出来,闹出天下的大新闻,也与我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那你就不怕与泠官人没话好讲?他满肚子的学问,你与他说什么呢?”
与他说什么呢?箫娘细细检算,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席泠是有包罗万象的气度,他的世界,不像别的读书人那般愤世嫉俗。愤世嫉俗,是有想摆脱世俗却摆脱不了的缘故在。而他,对尘世一向就心不在焉,反倒对烟火凡俗有种从容的欣赏之态。
因此箫娘坦率得甚至有些不以为耻,“不说什么啊,就说吃什么、买什么。我也不问他学问里的事,他也不会与我说那些,偶尔倒是抱怨一两句,说鱼蒸得老了些。”
绿蟾与丫头“噗嗤”一笑,便搁置这个话题。绿蟾朝窗户外头望望,廊下总不见人影,因问她:“你这屋里怎么连个丫头也不见?这些事情,还要你做?”
“起先有四个丫头在这里,对面东边那两个房间,还是给她们的住的。后头……算了,我也使不惯丫头,泠哥也不喜欢,就打发她们在外头伺候去了。这屋里转来转去,不就是瀹茶铺床的事情?我这一双手不做些事情,恐怕也要懒废了。”
“怪了,你一心要做个太太奶奶,真做了,又不要人伺候。”
三个说些闲话,赶上太阳西沉,绿蟾要归家吃药,箫娘将其送出去,嘱咐她无事过来常坐坐,便回转水榭招呼客人。
主人家不在,里头倒也不无趣,众人花团锦簇地围拥着露浓,奉承巴结无不用心。
直至下晌客散,箫娘递嬗送将各位奶奶太太,送到露浓这里,陪着一脸笑,“姑娘今日来,咱们还没好好说几句话呢。一是姑娘跟前都是人,姑娘素日不是常说,在南京城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我也不好扫各位太太奶奶的兴;二是方才何家的奶奶,姑娘瞧见的,她身上不好,受不得吵闹,我也不好撇下她不理,领着她上我屋里去坐了一会。”
水榭内仆妇们开始收拾残席,露浓心里不愿走,却不好久坐,只得起身,随她一路往绿荫里往外走,半真半假地打趣,“可见你是拿我当外人,你领着别人去瞧你的新房间,却不领我去。你虽认得那位奶奶久些,又做了多年的邻居,可难不成,咱们做朋友,还讲个内外亲疏么?”
倒把箫娘一时堵得说不上话,想了想,寻出一番措辞周旋,“不是呀不是呀!一向是姑娘惜穷怜贫地照管我,我敢忘了?只是方才见姑娘被那些人围着,正说得高兴,我哪里好去打扰?再有嚜,这个园子,先前是何奶奶娘家的房子。她娘家没了,父母被流放在外,我请她来散闷,又恐她触景生情,处处都得要陪着。”
露浓口里体谅,心里只想如何多逗留。可里头不说留客,外头又有一干仆婢等着。正是两厢作难。
几不曾想,老天要也怜她一片心痴似的,走到月洞门外头来,见个席家的小厮来向传话,“太太,虞家的小官人吃醉了酒,老爷叫搀到书斋里睡一会,特使小的来传话。”
蓦地一声“太太”叫得箫娘心发抖,倒似她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暗暗窥露浓面色。露浓一时却没留心称呼,只满心欢喜一时走不成的事。
箫娘因问季连:“那老爷人呢?在陪着?”
“没有,老爷往何家去了,使了两个人在书斋伺候。”
箫娘放心下来,引着露浓折返往屋里去,“姑娘一时走不成,往我屋里坐坐去。”
正中了露浓胸怀,跟随箫娘往那屋里去。箫娘心里再烦,也少不得端茶递水招呼她,趁着外头散了,又向晴芳要两碗冰镇梅汤来。
两个人在榻上坐,露浓把屋子环顾一圈,见屋里炉篆香烟,暗香流溢,除了几幅字外,并没有席泠的痕迹,便笑道:“怎的不见你的卧室?这屋子是单做了厅室的?”
“卧房在西边屋里。”
箫娘只好引着她瞧去。西厢门一推开,隐隐熟悉的墨香,席泠似有一缕魂留在房间里,引得露浓暗思暗想,四面张望。屋子比先前大了好些,只是席泠的使用的东西一如先前质朴,不见什么稀罕物。
倒是挨着榻的罩屏上,挂着一支髹黑的苏笛,露浓轻轻摘下来,捧着问箫娘:“你还会吹笛?”
“我哪会呢?”箫娘按下满心的不耐烦,脸上堆满笑,“是泠哥儿用的。”
说到此节,箫娘坏心辄动,指着榻笑,“有时候吃罢晚饭,黄昏,他不写字,就歪在窗前吹笛子我听。我虽然不通诗书,勉强还算通些乐理,从前学戏的缘故嚜。”
榻上铺陈裀辱,两寸厚,鹅黄绫子,上头满是荷花莲蓬折枝纹,莺色的榻枕,颜色配得没什么错漏,只是十分女儿气,大约是出自箫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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