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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话时,清商正坐在窗子边上,棂花影子疏疏漏下来,一片清朦,少女的小手里还卧着一只猫爪子——闻声,一人一猫牵着手,齐齐回过脸来。猫的脸如今比人还大了。卫璋装作不认识自己送来的这只肥猫,一脸镇定地走了进去。他每日都在酉时来,来了便是晚饭时辰,边上几个抵着脑袋绣花的丫鬟见世子来了,便散了去。清商回过神来,捏得手里猫爪子一紧,惊问:“你今夜要在这儿……留宿?”话里有惊,有疑,还有几分难察的心虚,就是没有半分欢喜。玳瑁“喵”了一声,从她掌心抽出爪子,灵活地跳下了桌子。少年往里走,它往外走。这肥猫路过他边上,尾巴轻轻一掸,略带挑衅地打了一下他的青色袍角,扬长而去。有时,好像这只猫才是西院的主人。卫璋冷着个脸,在窗下坐了,伸手要去拿茶盏,却见那只放在桌上的手猛地缩了一下,又待开口,对上那双半惊半疑的眼,一下子将话咽了回去。拎起茶壶,一滴水也没倒出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互相盯着看,谁也看不明白谁。底下的人进来布菜时,只见两人对面坐着,一色的青衣,却又大相径庭。小夫人穿着就是暖水晴风,世子却因眉眼太冷,怎么瞧,都于中蕴了雨意。——这夜也果真要下雨了。天色渐深,出门一瞧,小小的白月亮像是从暗湖里浮了出来,而云如萍聚,不过顷刻之间,又缓缓沉没了月色。-入夜,只留了一支烛。昏暗中,两个人面面相觑,掩帐各自躺好,中间好似隔了一条银河。这床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可四围的天水碧帐子和上缀的绿流苏,却只迎合了女儿家的心思,像个敞亮些的闺房。陡然间,一个寝衣雪白、身量修长的少年往里头一躺,实在格格不入。卫璋失眠了。他盯着帐子看了许久,眼眸黑而沉,似要将这片碧纱看出个洞来。思量半日,开了口——“为何不来下棋?”这边一个睡意酝酿得正好,被这么一唤,像是才踩上云头,又被人一脚踹了下来。清商猝然惊醒,眼珠子四下里惶惶转了转,待回过神来,更不愿理会他了。闭眼复又睁眼,捶一捶床,恼道:“都怪你,现在睡不着了!”卫璋看了她一眼,道:“抱歉。”可吵都吵醒了,当然得问下去,便又重复道:“为何不来下棋?”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清商慢慢回想片刻,眉梢吊起,不解道:“我都学会了,还去做什么?”这下棋的人,遑论是天下第一,还是吊车尾的,只要有一日能棋逢对手,长久弈它一场,不也算是偿了平生愿么?这事,同下得好不好,原无半分干系。所以,那日一局未罢,瑛瑛姑娘便已万分动容,当即起身,拉着清商的手,好一番诉衷肠。她说,此生从没下过这般痛快的棋,来日愿与小商再弈叁百场。在边上看了半日的小丫鬟摇了摇头,心说可不是么,那棋盘格子满得都要摆不下了,两个臭棋篓子碰到一处,你下一步,我学一步,就是下到天涯海角,它也下不完呀。卫璋还待追问,余光里见她满脸不悦,便闭了嘴。清商被这么一闹,睡意全无,面壁发了会呆,又翻回身子,对着卫璋,盯着他身上的白寝衣看了一阵,撑起脑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绣满小花的寝衣,突发奇想道:“我们应当匀一匀。”少年乌黑的眼珠微动,看了她一眼,不解其意。他懂或不懂,其实都是一个表情,但清商就是知道,他没懂。她拎起自己胸前的一小块衣料,认真解释道:“我这个绣的花太多了,你这个又太素了,要是匀一匀,就刚刚好了。”这回他懂了。目光轻轻一掠,瞧见了那一丛银线绣的小花,却不可避免地也瞧见了一片绵白,在绸衣映下,白净得让人不敢多看。卫璋别开目光,两只手放得端端正正,“嗯”了一声。她生得很好看,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正如一府的丫鬟小厮都唤她一声“小夫人”,他却开不了这个口一般——夫人从此只是夫人,而她先已是清商。二则,这两个字加诸在她身上,就成了青绸下的那一痕雪,太旖旎。这么没边地想着,枕边人已然翻了身,乌泽柔软的发蓬在脑后,像不拘的流云。他伸手想碰一下,又想到她或许会生气,便收了回去。长久静默间,一天雨意也酿成春雷。先是几声闷响,隐隐欲裂,不过一霎之间,电光轰然而至,白了满屋,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响,几乎要将人震碎。风声雨声,驰骤而来。清商慌忙用被子蒙了头,心想,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打雷打得好生吓人——倘若今夜真的劈了这间屋子,定然要先劈中没用被子蒙头的那个人,卫璋生得白净,若是烧成一段焦木头,想
来漆黑难看……如此风雨,天地都摇摇晃晃。蒙在头上的被子却忽然被人掀开了,凉气侵进来,继而,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将她从黑暗中捞了出来。有些发颤的脊背贴上一方温热胸膛,那人自后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捂了她的眼,挡去刺目白光。少年声音冷澈,在她头顶道:“会伤眼。”清商眨了眨眼,好半晌,思绪回转,心里想着,还好他没有被劈成黑木头——下次应该让他一起蒙住头的。两个人就这么拥着,不言不语。这夜的雷不知是要降祸于谁,盘旋半日,终也归去,也许是劈黑了福薄的草木,也许是劈中了个倒霉蛋。雷声消隐,卫璋将手拿开,怀里小小一个人,动了一动。低头,只见她在他怀里慢慢蠕转了身子,薄光中,正两厢面对。那弯眉下的一双眼,像卧在水里,就这么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悟出了什么。卫璋垂眸看着她。隐约期待间,只见她睁大了眼,十分确信道:“你好像我娘啊。”放在她腰上的手动了一下,到底忍住了,没将人推开。还是那张没表情的脸,她这回却看不出他神情中有点生气了,仍偎在他边上,絮絮不止:“小时候一打雷,我娘就会捂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看,会伤眼睛,娘还说,瞎了就不能分清云片糕和重阳糕——”她顿了顿,声音细细柔柔,看着他道:“——将来嫁了人,也就不知夫君是美是丑了。”这话一出,卫璋果然朝她投来略带问询的目光。清商也不诓他,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用指尖点了下他的眉心,诚实道:“自然是美呀。”那张脸摆在那儿,她也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平日里总有那么些讨嫌的时候,今夜看着倒很顺眼。卫璋没说话,将人按回枕上。动作间,一截柔软的墨发垂落,被她扯了一下也不见皱眉,只是捉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清商乖巧躺好,安静了会儿,又想说话,转头却见他已经闭了眼,睫毛十分顺从,不似平日那般扎人。便将脸凑了过去,凑到极近处,想和他比一比谁的睫毛更长。他却在这一刻睁眼,乌沉的眸子里映出她慌乱的神情,抬手按住她后颈,薄唇贴了上来。清商想,坏了,他又要咬人了。——然而并没有,只是像她平时亲他的脸那样,轻轻贴了一下,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窗外大风大雨,那双黑眸却不见半点波澜。然而太深了,清商恍惚觉得自己的心往里头坠了一下,心跳漏掉半拍。他松开手,同她对视片刻,淡声道:“睡觉。”再不睡,他恐怕真的会咬人了。清商慢吞吞缩了回去,伸手揉一揉胸口,觉得闷闷的,有些怪异。雨水似乎在天上生了根,怎么也倒不尽。江南人自不以多雨为苦,可这夜的雨下得未免太无情。千万点繁声,与瓦战,与窗棂战,不多时,一排粗白的雨水,自檐前瀑下。如此大雨,想来明日秦淮河又见水涨。古人道,“听雨想春波”,应如斯。等到了明日,或可约上瑛瑛,一同去赏河边雨景,又或者,去夫人那儿喝雨水煨的新茶,看夫人画画绣花,想来也别有一番情致。可又好像缺了点什么,忘了点什么。一转过头,少年清白如玉的面庞就在近前,乌眉红唇,于帐中,清而愈清,暖而愈暖,似乎别样诱人。她便戳一戳他的手,鬼使神差道:“我们明日还去坐船好不好?”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那双眼睛睁开,似乎有一点笑意在其中漾开,一闪而逝。四目相对间,他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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