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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对着,中间泼了一地的日光。清商心想,是跳下去呢,还是转个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回自己院子呢?玳瑁它……自己应该能回来吧。正踌躇不前,那边垂花门下的姑娘已然淌着日光走了过来,温声道:“小院才用雪水煮了新茶,姑娘可要过来一试?”她走到墙下,微微笑着,朝清商伸出了手。西院梨花越墙头,摇落了一地月亮似的瓣子,太阳照得暖极,清商犹豫片刻,将手放到她掌心,只觉温热柔软,一似姑苏的邻家阿姊。至此,墙头的水碧色裙裳同梨花一道,落进了这院子里。此间景象如今大不同于从前,放眼望去,一水儿的秋香色帘子,纤秀华美,再没那般萧条冷清了。哪怕天阴有雨,也该觉着是洇了一屋子汉唐的月色。两个姑娘对面坐了,春雪煮的茶奉上来,热气腾腾,在窗下氤氲出一片雾色天光。一个小声说,你的衣裳真好看,人也好看。另一个腼腆道,你也是。又说,这裙子是景州天云坊的料子,买的时候排了许多天的队呢。那一个便起了好奇心,问起景州在何处,是何等风华。于是,这姑娘家的话匣子便打开了,絮絮地往外倒——说景州在北边,虽然地方小了点,但还算富庶。爹爹呢,是个豁达的人,虞家的宅子就置在江边,四围皆山,卧夜可听风雨山林,晨起推窗,一望十里青青,仿佛是雨里洗出来的……大抵少女之心也如春天的小马驹,一遇和风丽日,踩到哪儿都觉得柔软。瑛瑛觉着,眼前的姑娘,就像一首江南的小令,谁人不爱风荷自曳?谁人不爱小舟慢回?是以,很难不喜欢她。而清商一边喝茶,一边隔着雾看她,也觉丽人如斯,心生欢喜。闲聊了小半日,二人已是十分熟络。瑛瑛取出棋盘,问道:“小商会下棋吗?”清商刚想说不会,便见那只素手自棋盒中掏出一把棋子——颗颗剔透,尽为红玉雕琢,往白棋盘上那么一撒,恍如枝头炸裂的红石榴。另一只盒里,满满当当的青玉棋子。在这一刻,瑛瑛姑娘成了天底下最最有品味的人,恐怕前无古人,后亦不能有来者。清商立时便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今日太累了,明日,明日我一定来陪你下棋。”瑛瑛听了,笑着道好,素白的手在棋盘上一拢,又将棋子装了回去。-夜里起了春寒,连梦里也是风风雨雨,暗了千家万户。先是幼时的渡口,外祖扶一扶斗笠,几番回看立在堤上的二人,终于还是转回了脸,在风雨里,随着船走了。小世子问母亲,为什么外祖不骑马,而要走水路?母亲轻声道,他是想再看看金陵,再看看我们呢。于是转眼十年,外祖的船又一次行过了烟水路。这一春,也是天涯远。再有席上桂花酒,第一年醉倒了他的父亲,第二年毒死了一对母子,从此国公府再没有满园的桂花,想起祖父时,只一任思念漫太古,无处可寄。忽而又转晴,有人提了不爱说话的小鸟,站在太阳底下,神情不大高兴,可他看了,却有些高兴。一梦数番往事,十中有九,都浸在冷雨里。只这一分晴日,又仙又幻又温柔。可惜,睁开眼,就知道是梦。却还是恍惚着起了身,行至窗边。推窗一看,没下雨,但天凉如水,浸在此间的银杏又发了新叶,一片青盖亭亭。——复又回到案前。再闭目不久,窗外又起了“笃笃”的几声,慢慢叩着,像个很有礼貌的小妖怪,诱你开了窗,就要露出尖尖的耳朵。少年于是又起身,慢走几步,开了窗扇。夜色里却真有一张白净的小脸,乌眸映一点灯火如珠,弯起时,浅浅流着光,就这样对他笑了一下。清商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小宝,开开门呀。”梦境真荒唐,她如今分明不这样唤他了。他低眸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有些懒,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又习以为常地关上了窗。这突如其来的一摸,像记软绵绵的棍子。清商被摸得发懵,温热的触感在发顶盘旋不去,好一阵子,方才醒过神来。见他又关了窗,她有点恼,抬手叩窗道:“你这是做什么?”声音隔墙而来,如梦如幻。少年驻足,抬手揉了揉眉心,又回到窗前。开窗便看见一个生气的小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触手生温,像块极好的玉。这回却是真的了。他叹口气,走到门边,拨开了门闩。清商有点生气,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进了门,抱怨道:“真是没礼貌,大晚上的来找你,竟然连门都不给我开。”卫璋在小几边坐了,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抱歉。”清商也坐下,一脸冷漠:“没用。”
那什么有用?这少年方自梦中醒来,脑袋还有点晕乎,一手枕了后脑,顺势往窗台靠去,墨发流入夜色,衬了身上的玉色袍子,一如水浸。清商觎一眼他手中的茶:“怎么不给我倒一杯?”卫璋自顾自饮着,眸光散淡:“凉了。”怪,太怪了。他平时对她虽然也冷淡,可总不至于这般懒于应付。清商带着满腹狐疑,试探道:“你……是不是刚睡醒呢?”卫璋“嗯”了一声。清商又问:“做梦了?”他极轻地点了下头,有些迟缓,似乎还陷在梦中。方才他开窗见了她,却又关上……清商思量半晌,见他又闭了眼,便起身走到他面前,背着手,弯下腰小声道:“你是不是梦见我了?”卫璋睁眼,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这两双乌黑的眼,谁也不肯让,都立志要将对方看个窟窿出来。没一会儿,有人率先败下阵来。极轻地叹一声,他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脸,问:“不累?”清商拍开他的手:“你梦见我什么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该不会是什么羞于开口的事吧?见他不肯答,清商也不好意思追问,只微红着脸慢慢踱回去,坐定了,认真提起正事:“教我下棋好不好?”卫璋问:“为何?”说着,一边随手拿了棋盒,摆到桌上。她总不好说,自己是来临时抱佛脚的吧,那可有点丢人了。便随口胡诌:“想你了呀,就来找你玩。”卫璋并不知道,她在姑苏时,同自家爹娘是这么说。来了金陵,同夫人是这么说,同采薇也是这么说,乃至街上卖珠花卖糖葫芦的人,都听得她一句“好久不见,可想你啦”。他只是垂着眼,有条不紊地摆开棋盘,将装黑子的棋盒推到她面前,道:“你执白子。”清商只当他还没睡醒,提醒道:“这是黑的。”他没说话,睫毛一颤,又换了白的过来。教下棋教到半夜,蜡烛融掉了大半截。卫璋看着棋盘上对称摆开的黑白子,几番欲言又止。一抬眼,对面的人又生了瞌睡虫,脑袋一点一点,眼儿都睁不开了。算了,也没人说不能这么下。他起身将人捞进怀里,抱回了西院。清商将头埋在他颈间,嘟嘟囔囔:“怎么就回去了,棋还没学完呢……”卫璋难得温声:“太晚了,明日给你棋谱。”清商这才消停,搂着他的脖子,不一会儿,竟睡着了。第二日,少年找出棋谱,携往西院。西院里不见了抱着猫四处溜达的人,一只鸟笼孤零零挂在廊下,似是刚洗完澡,一边在太阳底下抖出一团水雾,一边叫道:“小宝,你来啦。”采薇闻声,忙放下手头的活,出来问道:“世子如何来了?小夫人今日去陪瑛瑛姑娘下棋了,恐怕一时还不回来呢。”——难怪连夜来找他学棋,原来,是为了陪旁人。拢在袖中的棋谱又收了回去。卫璋看了会儿墙头的梨花,淡声道:“告诉她,棋谱找不到了。”言下之意是,要学棋,自己来找他。说罢,慢慢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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