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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人潮涌动的海滩,身边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而他则仿佛与这份热闹剥离了一般,难以融入。日落之后,喧嚣渐渐散去,再忙碌的佣工都擦着脸上的汗离开了这里,个个走时步履轻盈——因为他们是要回家了,在凡世,再孤独的人也终归有家,小小的栖身之所,住着相互扶持的人。只剩乐和仍旧站在沙滩上,在月光下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影子。
退潮之后的海岸上有不慎被冲上岸的小鱼,离开海水来到陆地之后,只能绝望的张大嘴挣扎,合不上的眼睛中透着凄然的绝望。乐和那一整个晚上都在不停的捡拾上岸的鱼,将它们重新抛回大海里。
聆璇君身为这个幻境的“局外之人”,看着这个乐和在喧闹之中发呆,看着他踩在月下如雪一般的砂砾上,来来回回的捡拾搁浅的鱼。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得沉浸在这个幻境之中,以为自己就是乐和,但更多时候他保持着清醒。
清醒状态下的他看向乐和的眼眸中满是疑惑。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徒孙为什么要做如此没有意义的事情。万物生死自有命数。修道之人无论修的是什么道,都不该擅自掺和几条鱼的生死,乐和平日里也是个头脑正常的孩子,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慈悲了起来。
后来聆璇君忽然想通了,乐和也许是觉得自他己和这些被冲上岸的海鱼很像。都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失去了身边的同伴。
他在曚港停留了七天——以聆璇君的视角来看,就只是太阳的七次升落,但当年乐和是真的在曚港熬过了七个昼夜。七天其实不算很长,别说修士,就连凡人都未必会在乎七日都光阴。可孤独之中都每一刻都是折磨。七天时间里乐和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当然没有伤到声带,只是身边没有愿意陪他说话的人。而这七天里他耳边几乎随时都有人世的喧哗,那份热闹却最终没能进到他的心里,他还是觉得很寂寥,就好像是待在深山老林,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物。
第七天他姑且调整好了气息,身上的伤大致愈合,于是再度乘剑御风,向西而行。
期间又是波折不断。浮柔剑宗在诸多修仙门派之中声名不算差,但终究也还是有那么几个仇家。聆璇君叹息的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傻徒孙不懂躲避锋芒,一心想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沧山为师父求药,却忘了绕开仇家所在的地界,撞上了好几拨对浮柔剑宗怀有怨愤之心的修士,和他们大大小小交战了数十场。
虽然每一次都胜了,但每一次都付出了代价。伤势最重的时候他藏身在山崖峭壁之下,听着自己鲜血一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眼神黯淡无光。
聆璇君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他并没有多少悲悯之心,会这么想是因为……乐和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曾经。早年他独自闯荡九州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像乐和一样身负重伤,只能悄悄躲着舔舐伤口。那时的他还不懂“委屈”这种情绪,只是疑惑这世界为何不公,他的对手断几根头发都有人心疼,而他在阴冷的角落里仍受痛苦却没有一个人来问他是否还好。
“润娘……”聆璇君听见半昏迷的乐和呢喃出这两个字。
这时他倒是想起润娘了。
乐和离开浮柔岛那天,润娘哭着来送他,修士不轻易喜悲,一年少年稚气的乐和对凡人过于激烈的情感表达方式茫然无措,最后只是木讷的向润娘递上了手帕。
聆璇君无意识的叹了口气。之前他觉得这小子和他相像,现在仔细想想,分明一点也不像。乐和好歹还有个宁润娘愿意为他落泪呢。
也许是靠着这么一点安慰,乐和熬过了追杀,最后他带着一身的伤,活着去到了上洛城。
修士大多选在僻静之所修行,但凡修仙门派,不是在密林深处,就是在高山之巅,唯独天衢阁是个例外,天衢阁在凡人的国都上洛城。
自七千年前,那位被凡人称为圣武帝的女人将皇宫建立在此处之后,上洛一直便是中原大地的心脏。他脚踩云霞降落在城门上,城中的凡人见怪不怪的朝他投来漠然的一瞥。他的母亲当时身在九重宫阙,是时任天子的讲师,他想要见她,竟还需要通过凡人一个名为鸿胪寺的官署递交文牒,而后才能被宦官引入宫门。聆璇君缄默的跟着他穿过复道回廊,来到那个女人的跟前。
乐和原本是不想见自己母亲的,可是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推算出来的沧山方位根本不够精确,他只能来到天衢阁求助。
见到母亲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前往浮柔剑宗的这几百年,他的父母早已分开。父亲一心追逐大道,决意舍弃人世种种牵绊,许多年前就已经立誓,不见任何故人。母亲也早就换了道侣,在见到他这个儿子时,眼神中只有冷淡。
乐和原以为自己可以云淡风轻,毕竟他从未期许过什么父母之爱,也就不至于在此刻失落。然而面对着母亲陌生的目光,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刺痛。
也许是因为和凡人打交道的次数太多了,心也变得柔软了。从前他并不在意这些的。
聆璇君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心绪复杂。
天衢阁与浮柔剑宗的关系不算坏,因此天衢阁内派出了数十名顶尖的弟子,在皇宫帝王龙气最盛的太昭殿前摆下了北纭大阵,历时九天九夜,终于算出了沧山的精确地点。
不过在乐和出发之前,母亲试着阻拦了他一下,告诉他沧山危险,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当然,在听到他坚持要去沧山之后,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可见她对儿子的关心也不过是客套而已,并不是真的就害怕失去他。
想要登上沧山,需要历经重重的考验,最凶险的是山上的寒天之阵。在阵中法力再高强的修士也只如凡人一般用双脚跋涉。山顶金母的神宫在暴雪中隐约看见,旅者奋力的迈动双腿,却会发现自己距目的地越来越远。大雪一重又一重的落下,渐渐的天地间除了素白之外什么都见不到,除了风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哪怕是能够通天彻地的大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觉得自己渺小如尘砾,所有哀伤的往事、前尘的遗憾、消沉的悲念都会涌上心头,看着没有尽头的白雪,到最后甚至会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什么壮志什么豪气,都在风雪中被消磨,最后只剩无尽的疲惫,遗忘了目的地的旅人孤独的倒在雪原,任由自己被彻骨的寒冷活埋。
聆璇君跟着他一块在雪中前行。幻境中的寒天阵对他似乎竟也起了作用。他越往前走越是疲倦,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是谁,心里只剩一片苍凉。举目望去四面都是空空荡荡的白,铺天盖地的素色将人心一层层的裹住,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逐渐抛弃,他不记得自己在这绝对孤寂的雪原中前行了多久——也许是千万年吧,否则为何颅内的记忆都变得那样模糊?就好似是久经风霜之后斑驳的岩石。
七千年前聆璇君闯过许多仙宫神庙,唯独不敢来这沧山。因为他知道这沧山的可怕不在于杀人,而是杀死身为活物的那颗“心。”
当乐和瘫倒在雪地中的时候,聆璇君也在茫茫素白中摇摇欲坠。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乐和,又似乎是变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了风暴之中,同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的羁绊。
乐和……乐和是个可怜虫。师父虽然器重他,但他若死了,岛上多得是同门能够取代他;父母不爱他,他的死亡最多换得他们一声叹息,他死了不会有人在意。过去千百年来养成的高傲崩塌,这一刻他卑微如尘埃。宇宙间谁会在意一粒尘埃呢?所以不妨闭眼吧,他活着于这个世间无益,死了也不会有谁在乎。
不……
不。
有个声音却倔强的在乐和心中一遍遍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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