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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湿陈腐的气息像从不见天日的坟墓深处散发出来的,无数火把将地宫的每一面墙壁照亮,可那光看在眼里仍是冷的,人影被放大无数倍映在墙壁上,像久困于此的鬼。
两块并排而放的半透明石台呈现出幽蓝色,宛如极地寒冰,上面的人睡着了一般。
韩骥背对着百官站在一块石台前,如同入定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
无数夜噩梦中,他的父亲浑身染血地倒在屠刀下,双眼大睁着望着他,好像在质问:你为什么眼瞎心盲!你是亲手将你的父亲送上黄泉路,你的父亲回京不谨是因为皇命,还是是因为你执意要去顾家提亲!
无数夜惊醒,痛苦、无力、自责都像深夜里狡猾的魔鬼,瞬间捕捉到他心脏那道在白日死死隐瞒、拿铁水硬灌上的裂隙,乘虚而入,搅弄肺腑。
可面前这具身体,双手交叠在身前,连脖颈都被用隐秘的方法遮去了伤口,双目闭合,神情简直是安详的。
韩骥恍惚间甚至觉得他在微笑。
为什么呢?
您离开的时候,难道没有一丝怨怼和遗憾吗?
另一方石台前,郑辛楣退了两步,撩起前袍长叩在地,向石台连磕三次,起身对众人道:“确是陛下。”
扑通。
有人腿一软,跪倒在地。
扑通,扑通,扑通。
地宫中人齐齐跪向先帝遗体,哭嚎声在空旷的地宫大殿里回荡:“陛下——”
众人身后,一个年少沉默的身影也跪了下来,和璞在一片哀声中无声无息地磕了三个头。
先帝与老武定侯遗体竟然被保存在长乐宫下的地宫里,而且分毫未腐,这事无论如何需要一个解释,并且,只有一个人可以解释。
御书房中,顾谙跪在地上:“董氏攻打岭南时,一小部分黑瑶后人分裂出了瑶疆,追随董丞回到京城,带来了很多秘术,尤其是在瑶疆不被允许使用的巫蛊禁术。董丞信奉五仙教,相信人死后尸身完整不腐就能得道长生,黑瑶献出永保不腐的秘术后,董丞的确用人试验过,并将这些试验品保存于特殊的地方,我并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他留下了先帝和老侯爷的遗体。”
韩骥站在顾谙身后,表情如同一张雕刻一半就被抛下的面具,木然、空洞、冷寂,没有一丝热度和感情。
文元修站在顾谙身旁头也不低,看着面前的空气说:“按你的说法,董丞应该找了不少人试验这种秘术,为什么地宫中只有先帝与老侯爷两人?难不成董丞死后,董攸良心发现,想弥补祖父的罪过携他们一同长生?”
“不错,他的确是这么想的。”顾谙轻飘飘道。
但在众人脸色变化但还没来得及呵斥荒唐前,顾谙又接道:“不过文大人实在不了解董攸,只说对一半,携人长生难道就一定是善举?难道活着,就一定是一件好事么?”
只要经历过七年之乱却还活着的人,恐怕都不敢答一句是。
长乐宫是歌舞酒宴的场所,董攸荒淫无道,花样更层出不穷,他在上面寻欢作乐一日,下面的人就“听”一日,还有比这更能羞辱折磨覆国的皇帝和败北的将军吗?
韩骥的声音沙哑响起:“那你为什么今日才说?”
“……因为我不知道董攸是不是真的最后这么做了,也不知道他藏尸的地方在哪。关于黑瑶的一切,蛊虫、巫术、秘法,董攸都不允许我接触,也从不和我提起,可能,”从心蠢蠢欲动,顾谙咽下了喉间一口腥甜,“可能因为我也有瑶疆血统,他怕我学会那些去做什么吧……”
董攸死后黑瑶覆灭,朔风的蛇才发现了这处地宫。
韩骥走的时候一言不发,除了秦王宽慰了两句,其他人见他脸色恨不得自己全透明。
裘荣把顾谙扶起来时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殿下给您安排的新府邸已经妥了,您若是方便,明日一早就能搬过去。”
顾谙略一点头,望着韩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袖中的手暗暗握成了拳。
钦天监定下了下葬的日子,国丧期间,天下缟素,宫中停朝七日,民间寒食三日,以示哀意。
顾谙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和璞离开了侯府,裘荣早已安排好车马在门口候着,除了闫良和红着眼睛的白驹,再没有一个人来送他们。而韩骥自从那晚离开宫中,再没回过侯府。
马车晃晃荡荡,和璞看着白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默默放下了窗帘,撸起右手袖子绑上一根白缎,又把袖子拉下来遮好。
大梁丧礼,父母去世,孝子应当在右腕绑一“孝绫”,以示时时刻刻追思高堂。离开侯府,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顾谙轻轻揽过和璞,少年人长个子快,半年前还是孩子模样,现在已经快到顾谙肩膀了,热腾腾、硬邦邦的靠在顾谙肩上,已经没有小时候缩在他怀里哭的一抖一抖的影子。
“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了。”和璞语气轻快,但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易察觉的闷,像压制过哭腔后粉饰太平,“先生行事方便多了,龙牙他们也能回来了,朔风师父上回说要再考校我,这段时间又不知道去哪了,估计这几日也得回来,我在燕西大营过过手的有上百个了,现在就等着他呢。”
和璞一向话少,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与其说他在自我安慰,不如说他在笨拙地掩饰自己以安慰顾谙。
顾谙听着他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心里放了很久的念头终于漏出底来:“和璞,你喜欢燕西吗?”
“还可以。”和璞坐直了,乌亮亮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顾谙。
顾谙尽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轻松平常:“同龄的京城孩子没有功夫能比你更好的,白驹从小在军中长大才能和你打成平手。韩骥从前告诉过我,这孩子从小也是个胆大的,他六岁那年北魏和西夷同时举兵,韩骥被魏军围困,老侯爷南下征夷来不及回撤施援,所有人焦头烂额,谁也没注意他趁夜跑出了营地,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山狼跟守卫摸去魏军大营的。天不亮魏军粮草就失了火,韩骥趁势突围,直到把魏军赶回边境线外才发现白驹不见了,再回去找,就看见一匹白马驮着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往这边奔。后来他说是钻黄鼠狼刨的洞,刚下过雨泥土又潮,稍微扒一扒就挤进魏军大营去了,失火大乱也没人顾得上他,他就在黄鼠狼洞里又藏了一天才出来。韩骥气的揍他,是老侯爷回来了,逮着韩骥狠骂了一通,又在全军面前大夸了白驹一番,然后硬塞给韩骥当亲卫让他带着教,这才算给白驹平了反。”
和璞听着入神,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好朋友火烧敌营后,像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一样大胜而归的样子,情不自禁眉眼弯弯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像是开心,又像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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