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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武帅府的那群幕僚为什么防备他?原本他们对自己也是和善礼待的。
就是因为他在用朋友的名目交好武景同,却渐渐的将武景同驯变成了他的附庸和从属,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整个北境都知道,能叫武景同听话的只有两人,一为其父,二便是他。
凌湙从未想要将武景同变成自己的从属,他以诚相交,是以朋己为先,没有像要收服殷齐二人那样,要收武景同为麾下,可他的言行,在两人之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武景同在他面前没有发挥能力的空间,永远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就武景同心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违和,换成别的家世背景都在上,且钱势俱全的,怕早要跳脚和不服他了,就是武大帅那边,搁一般为人父的,都要为了替儿子谋划,而对他有所牵制或打压。
武家没有,包括武景瑟在内,没有人觉得他有鹊巢鸠占之嫌,也正因为他们的态度在,才使得帅府那些对他有意见的幕僚,不敢明面上与他起龃龉,更不敢搞搬弄是非离间陷害这一套。
武景同不该承担他计策有失后的怒火,更不该承受他随情势而变动的策略走向,导致的一切后果。
武大帅罚他跪在府城门外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而这十二个时辰里,凌湙一直在为抢救凌嫚尽心竭力,无暇分心他顾,等他得知武景同一直跪在门前阶下,受风雪浸淋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就来替他求情。
父子二人隔着厚重的门庭,一个自觉有错,愧领受罚,一个为漫天飞传的流言,伤脑筋想后辄。
京畿皇城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性子,武大帅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他的反应,他也就是慢了一步,否则凌湙根本不可能成功打开北曲长廊线,放乌崈图霆进关。
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阻止流言与燃放的狼烟,更恨不得立即找来凌湙当面斥责,谎报军情是欺君大罪,前有东线叛民城的事,他已经睁眼闭眼的过了,可放敌骑入关之事,真兹事体大,万一没控制好,叫凉王孙真的冲进西云线,直逼京畿,届时,他作为北境统帅,凌湙作为大徵子民,要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山河百姓?
过北曲长廊线后便是直通京畿的西云线,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沿途府镇各市经贸,都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真若让凉王孙觑机进去了,他要如何面对这满天下,对北境武家军充满信心的百姓?又要怎样面对纵敌深入,故意为之的愧疚?这与卖国无异的罪名,不止能压垮他们武氏,更会让凌湙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大是大非、大是大非,哪怕朝廷对他再不公,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仍不能放任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纵敌骑入关去戕害国家百姓。
武大帅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因了这一事陷入心急焦虑里,到处找凌湙不着后,方得知他正在为抢救其妹而焦心,于是这一腔怒火,直接全冲着武景同撒了出去,饬令他去消除流言,降低影响,更要指挥手中所有兵力去阻拦乌崈图霆的骑兵。
可武景同却拒绝了,因为凌湙在布置出这一着险棋时,曾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摘出他父亲,也就是武大帅跟江州的联系,不让他因为姜氏和其表姐的联姻,而损伤到武大帅的名声和立场。
他相信凌湙,哪怕会背上欺君叛国之名,所以,他选择了跪在东线城内的府门台阶下,与武大帅僵持。
武大帅催不动他,指挥剩余的兵将去阻截乌崈一行人,得到的却是武景同封了回撤的道口,根本不许他们踏上北曲长廊线。
凌湙当然清楚放一群狼入关的危险性,可整个北曲长廊上有大小十二卫,便是非满员状态下,也有万余兵力常备,更别提杜曜坚在西云线上拥有的兵备,那是仅次于京云线官道的总督戍卫。
一万凉羌铁骑,还被他和武景同打没了至少两千,连伤兵带丢马弃盔者,总共也就中千的战力,若连这点敌骑都阻拦不住,那这大徵也该亡了。
凌湙根本就没有忠君爱国这一套,现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有享受到祖上荣光,没有获得过国家培养,更没有因为年纪小小,而拥有理当所得的特赦,所以,这样一个陌生的,对他没有释放过任何善意的国朝,他该要怎么长出忠心耿耿的一颗心?
愚忠愚孝的事情,他干不来,否则,他就该按世人标准,去选择原谅弃掉他的父兄,乖乖当个大孝子。
可惜,他生就一身反骨。
武大帅见他从门外进来,直接挥落了一地瓷盘,将刚刚煎好的药汤尽数砸碎,声音嘶哑,怒意崩腾,“跪下……”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不带喘的咳嗽。
凌湙直走至他近前步远,见他身边侍候的人在帮他抚胸顺气,这才撩了袍角曲膝跪下,“父亲息怒,有什么气直管朝我来就好,景同兄再跪下去腿就废了,还望父亲允他起身去医治。”
武大帅拿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哆嗦着嘴唇道,“他废便废了,一个没有主见的将军,北境不需要他,武氏不需要他,天下更不要他……”
凌湙眼睛直视着武大帅,轻声反问,“父亲是在怪我,将景同兄视作了下属,随意驱使?还是父亲觉得,这些年的纵容和放任,让我成了整个北境的后患,或武氏尾大不掉的势力?”
武大帅一顿,昏花的眼睛嗖的直冲向凌湙,与之对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满满的疲惫,“凌湙,我知你桀骜不驯,我也知你凌云壮志,我更知你张狂自傲,目下无尘,你玩弄的那些计谋,我承认,满天下数数,没有人是你对手,并非我要自贬,或低看了景同,而是从一开始他带了你来见我时,我就知道,他在你眼里,不算个人物,你瞧上他,肯带他玩,只是因为他是我武帅府的少帅,若他没有以诚相交,你可能就也当他是一段入北境的跳板,用之抛之,可偏偏景同是个赤诚性子,你七分相交,他回以十分真心,结成的果便是,你愿意继续带他,让他产生可以与你把臂言欢、旗鼓相当的假象……可事实是……咳咳咳……”
凌湙垂眸聆听,这是他头一次从武大帅的嘴里,听到的最不假掩饰的话语,武大帅用茶压住了气,才又继续道,“……你让他渐渐依赖于你,凡事以你意志为先,做什么事前先要问一问你的意见,凌湙,他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有独立成事的能力,可从遇上你之后,他便失去了长进……咳咳咳……”
武大帅的脸一半红一半惨白,仰倒在靠背上喘息,“我知他本性莽撞,行事冲动,又不擅谋略,便指望有人能带一带他,可巧你出现了,我惊喜于你的能力,和走一算十的心计,更因了你是宁公后人,而惜才爱才,哪怕帅府僚属千百次提醒,我也未有对你多设防备,只因我坚信宁公后人的品质,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期望为自己儿子留一个,可互相交托后背的靠山……湙儿,为父真是……对你又喜又恨,每次看见景同唯你是从,任你差遣时,就尝尽了无比的心酸和厌弃,可我内心里又知道,你太不可多得了,狂妄却赤诚,有怜心懂爱民,助弱扶幼,体恤百姓,虽看着凉薄,行事却总透着温情血性……咳咳咳……我、我一直以为我没看错人,便是待我百年归天,整个帅府归于你治下,我也认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君爱民的心……”
凌湙心中微动,下一刻便听见了武大帅悲痛到极点的指责,“凉羌铁骑过境屠戮,从来哀民国破,我领北境统帅几十年,为的就是阻他们入关伤民,你呢?凌湙,你呢?你干了什么?你竟然主动开了北曲长廊线,放他们入关……湙儿,你怎能如此置百姓于危难里?大徵百姓何辜?你要引敌骑去踩踏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家小,湙儿,你心里可有忠君二字?可有家国大义?可有……咳咳咳~噗~!”
左右侍者惊叫,忙扑上去扶人,拿药的拿药,打水的打水,却是武大帅一时心绪过于波动,而吐了血,呛着满室腥味,更溅了几滴落于地上,刚好滚附到了凌湙铺于地的袍角上。
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统统都没有,这里不是他的故土,没有教养了他几十年的党=章规范,能让他有守护意愿的,只是以那凉州为界的一地百姓。
大徵国破,干他屁事!
那样庸碌无为的君王,有什么资格要他忠肝义胆?
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保证他身边人,可以有能对不公不平事说不的权利,就像他不能允许武家姑姑利用武大帅,为姜氏和五皇子开道一样,他也不能让这污水沾半滴在他身上。
他体恤的百姓,那是他眼之所及处的百姓,他救死扶伤的怜悯心,也是基于人倒在了他的脚下不能无视,这都是身为子弟兵练就的素养,真要往上追究道德高度,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的君主,就奉献掉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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