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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正北的南京府城墙,外侧正好与后湖南岸相接,两者之间的湖岸陆壤只有十几步宽度。朱瞻基刚才看到于谦跌落城头,耳边似有落水之声,立刻判断出从这个高度跃下去,肯定会落到湖水里。
虽然被水面一拍,人也不好受,但总好过在城头完全受制于敌。他电光石火间想到这一个破局之法,没想到吴定缘居然那么有默契,硬生生地把一个劲敌给拖下了水。
算起来,这已经是朱瞻基这两日第三次入水。他心中苦笑,手脚并用,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岛游去。肩头的箭伤本来在苏荆溪的处理下已不怎么疼,这回骤然泡在水里,那咬在肉里的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后湖中有五洲,分别叫作梁洲、菱洲、长洲(明朝时,别其在南者为龙引洲,在北者为仙擘洲)、莲萼洲和趾洲。距离太子落水处最近的,即是梁洲。这里是当年昭明太子编撰《文选》的读书之处,号称梁园故址。可惜朱瞻基此时没心情考虑这些文学之事,他飞快划过水面,很快便游近洲边的石堤,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甩了甩身上的水——还好头发被剃光了,不然还要狼狈。
梁洲之上的草木不是很多,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十几间长方形的大房子。这些房子宽窗平顶,俱是东西朝向。不似人居,也不像寻常库房。朱瞻基还不及细看,就听耳边满含惊喜的一声:“殿下?”
嗓门已刻意压低,可仍比正常人响了几分。朱瞻基也是一喜,道:“于谦?”
他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高台旁转出一个人影。只见于谦的头发全披散下来,间杂着水草,他此时打着赤膊,下半身只剩一条湿透了的亵裤,亵裤上头居然还有几块补丁。
于谦身上穿的是宽袖朝服,落水之后吸足了水分,极为沉重。他为了活命,只得不顾体面把衣袍都剥下来,这才得以侥幸生还。朱瞻基看他这一副野人模样,虽是情势紧急,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于谦面色一红,却没有畏缩躲闪,急切问道:“他们呢?”朱瞻基看了眼湖面:“吴定缘和梁兴甫跟我一起跳了下来,苏大夫估计还留在城头。”
朱瞻基朝城头望去,上面已经空无一人,想必苏荆溪早就跑掉了。也是,她和另外两人不同,只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才加入队伍的,如今眼看全军覆没,没有理由会跟着跳下来。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又扫了一眼水面,暂时没看到吴定缘和梁兴甫的踪迹。
这时于谦对太子道:“梁兴甫肯定没死,咱们先去前面的黄册库躲一躲!”
后湖之上的这五个小岛,从洪武年间便被严格封锁起来,专用于贮存天下户籍黄册。这些黄册记录了南北直隶十三布政使司数百个州县的民生口数,因此数量极其庞大。朝廷在梁洲上已经建了十几间架阁库,才勉强能够装下。
他们随便挑一间钻进去,梁兴甫就算长了狗鼻子,也要搜上一阵。虽然这不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能拖延一阵。
梁洲存放的都是册籍,最怕回禄,岛上严禁动火。负责日常维护的库夫们到了夜里,都去附近的龙引洲吃饭休息。所以,现在这个时辰,梁洲一片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们两人猫着腰,随便选定一间架阁库,悄悄钻了进去。
梁洲的黄册库以千字文排序,这一间的门楣用白灰刷着“地字第三号”字样。木门没有锁——里面全是黄册,没人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于谦推开门,扑鼻而来一股微微的纸霉味道。他赶紧招呼太子进来,把门再迅速掩上。
朱瞻基早知道后湖黄册库的大名,可这是头一次亲见。眼前是一个有两进深浅的敞亮开间,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排柏木架阁,每排有十六座顶天接地的书架,每座书架分作八层,里面堆叠着密密麻麻的黄册,俱是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的厚纸簿子。一个人站在架阁之间的过道中,视野会被浩如烟海的册籍填塞,仿佛它们正从四面八方倾压而来,令人艰于呼吸。
于谦拽着朱瞻基朝着库房深处走去,这里为了防火,地面都铺满细沙,走起路来沙沙作响。他们穿过一个个巨大敦实的书架,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黄册,最终选了个靠近窗边的死角蹲下来。这样一来,除非梁兴甫走进这座架阁库,拐到这一排的尽头,否则绝不可能发现他们。而且地面的细沙,也可以让入侵者的脚步无处遁形。
他们蹲在窗下,乳白色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口投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古朴册簿之间飞舞,颇有幽邃静谧之感。这些册籍中最古老的部分,可以追溯到洪武十四年,比于谦或朱瞻基都大。
“这个梁兴甫……呃,还是叫病佛敌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们都认识?”朱瞻基这时总算有余裕提出问题。
于谦笨拙地把头发上的水草摘掉,压低声音,道:“整个金陵,恐怕没有不知道这名字的。我虽然没见过本人,但也听同僚讲过。”
“梁兴甫是哪里人,之前做什么的,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来到南京是在永乐十八年冬天。当时这人从聚宝门进城,好像要找什么人。也不知为何,他跟城门卫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家伙手段实在了得,一个人打散了整个城门卫,霸住城门,来多少援军灭多少。到了后来,他索性一路逆着人流往里打,一口气冲到了南城兵马司的堂下。”
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何等威猛的战力,难不成是李元霸转世。“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难道整个守备衙门都是死人吗?”
于谦叹了口气,道:“永乐十八年,殿下你想想,那正是太宗皇帝迁都最关键的时候,两京交接,各处衙署忙得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这个?”朱瞻基一想也对,便让于谦继续说。
“南城兵马司的指挥集结了百余名好手,还从皇城调来了几队弓弩手,这才勉强把梁兴甫逼退。啧,这么多人逼退了一个人,真够丢人的。”于谦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一战让他声名大噪,整个南直隶都知道有个神勇的疯子,竟然直闯南城兵马司全身而退。可是所有人那时候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嚣张,居然还只是一个开始?这陈年旧事,竟听得他手心沁出汗来。
“梁兴甫从南城兵马司退出来之后,并没有离城,而是消失在城南街巷之中。守备衙门搞过几次搜查,都无功而返。他从何而来,到南京做什么,怎么藏身的,谁也搞不清楚。可从此之后,整个南京城便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一到夜里他就出手生事,必有人遭殃。要么官员横尸街头,要么巨贾廊铺起火,要么秦淮河上的游舫莫名沉底,要么国子监的学子被吊在集贤门前,城里巡夜的小队铺兵全军覆没,也发生了好几次……甚至连大报恩寺里头的金身佛像,都被他一夜砸毁,从此他得了一个绰号,叫作病佛敌。”
朱瞻基略通佛典,知道这个“佛敌”是指佛祖的堂兄地婆达多。地婆达多是佛经里赫赫有名的恶人,他曾经投石砸伤佛祖脚趾,又在指甲里放毒药想抓伤佛祖双足,还曾驱赶疯象去踩踏佛祖,是古往今来唯一让释迦牟尼受伤出血的佛敌。“病佛敌”这个绰号,可以说是起得十分形象。
“那一段时间,百姓官吏一夕数惊,一入夜便关门闭户。梁兴甫一个人,竟搅得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应天府和五军都督府实在没办法,公门精锐齐出,没日没夜查访,甚至面向江湖中人发下悬赏。朝廷好不容易才算抓住梁兴甫的踪迹,把他堵在冶城山上。可惜这时不远处的柏川桥火药库离奇爆炸,诸军皆惊,竟让身负重伤的梁兴甫逃出了生天……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至少没再回南京,直到今天。”
朱瞻基听得久久不语,光是听于谦的描述,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凶焰。难怪白龙挂的老龙头认出他以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谁会嫌命长跟这尊杀神对上。
于谦又道:“我听说冶城一战,有个应天府的捕头身先士卒,划破了梁兴甫的面孔,这是病佛敌搅乱南京期间,第一次受的伤。现在回想起来,那捕头应该就是吴定缘的父亲吴不平。”
“啧……”朱瞻基咂咂嘴巴,难怪梁兴甫现身之后,吴定缘的反应这么古怪,原来两边早有宿怨。
可是,他刚才明明听到吴定缘喊了一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这便奇怪了,难道说吴不平和梁兴甫之间不是仇人这么简单?
不过,这时并不适合深思,于谦突然“嘘”了一声。两人保持着安静,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到远处有隐隐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似带呻吟,又像在怒骂,但有一点明辨无误,那是吴定缘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难看之至。看来吴定缘运气太差,竟被梁兴甫制住了。这个能冠以“病佛敌”之名的恶人知道一个人搜不过来十几间架阁库,所以故意折磨吴定缘,想把太子引出来。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梁兴甫甚至不屑做出掩饰。
怎么办?
太子与一个小捕吏孰轻孰重,如何选择显而易见。他们完全可以趁梁兴甫折磨吴定缘时,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后湖。可是朱瞻基抿紧了嘴唇,双拳握紧复又松开。而于谦也没有劝说“大局为重”之类的话,眼神往沙地上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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