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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至日西不决。大殿上分为两派,除了吵还是吵。别看谢澜安带领御史台的这一边人少势单,却无一人能在谢中丞口风下占得便宜。郗符并非故意作壁上观,而是昔年的清谈冠首根本用不着旁人助拳。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唯一能在辩才上胜过谢含灵的办法,便是从一开始就别让她开口。对面吵不过,却不肯让步。女子参政,事关国格,毕竟不是等闲,最终群臣齐齐将目光转向皇帝,跪请陛下做出公正的裁决。陈勍透过冕旒下望,他曾梦寐以求国朝大计全由他一言定之,可事到临头,他却举棋不定起来。开此先河是会被载入国史的,允准女子入试、进而入仕,后人是会赞誉还是讥笑?“……让朕再想想,诸卿回去也再想想。”最终皇帝宣布退朝,唤了声“谢卿”,“你且留下。”谢澜安揖笏应声。这一大天下来,场中大臣连午食都没用,一个个不是油头汗鬓,便是筋疲力尽,唯有她看上去依然神清气爽,与刚上朝时别无一致。皇帝移驾西殿,看着容与雅致的谢澜安,先呷口茶润了润起皮的嘴角,无奈轻叹:“含灵,其实你有事可以提前同我说的。”上次的铜矿案也是,这回的女子入试也是,她若提前说明,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措手不及。“陛下恕罪,是臣失之急躁了。”洒逸飘曳的团领袍衬着谢澜安的好身姿,她颀立在侧,接过彧良奉来的茶盏,错认得干脆,眼里的坚决分毫不改。“然臣反复思虑,以为若为寒子立命,非如此不可。圣上襟怀广阔,必于男女一视同仁,故请陛下早作决断,为生民开一线生机。”“非我不愿。”陈勍放下盏子,扬起清隽的眉眼看她,“士庶之辩原本就难在短时间内扭转,如今再上加男女之辩……一团乱麻啊。朝中老臣众多,变法如此激进,只恐适得其反。”未及弱冠的君王有理有据,“含灵你看,不妨先实行寒人取士,待第一届进士中举,选任,在朝中有了话语权,有能力与三公九卿分庭抗礼后,再徐图其他不迟。否则,眼下老臣们情绪激愤,六部难以运转,连拔擢寒人都难以推行,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谢澜安瞥下眼睫,极淡地笑。寒士们如今盼着天降恩典,期冀以自身学识做进身阶,所以只要朝廷愿意开恩科,这些人不管三七一十一,都会欢欣鼓舞。可若真等到他们白衣换官衣的那天,这些上位的寒门贵子,自恃清高身份,难保不摇身一变成为反对女子进学的一方。人性是什么?人的阶级会变,利益也会变。到时候新老联合,纵使是谢澜安也没把握还能找到像今天这样的时机。鼎新之机,只在今日。“六部不干活,就换一批愿受陛下指派的。”谢澜安道,“哪位朝臣敢暗中使绊子,陛下手里的御史台与校事府耳达天听,必不令陛下为臣所欺。”这些事陈勍想不到吗,不,小皇帝只是不想冒险,想找个两全其美的说辞罢了。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帝王的立场论,可以理解。可从古至今的妇人女子,正是一点点妥协着妥协着,终于退到了只剩后宅那方寸之地的地步。龙涎香余调凉薄,谢澜安浅抬的眼尾含着冷漠。她一步也不会让。陈勍见她坚持,便道:“朕……我再考虑考虑。”皇帝要三思,谢澜安容他三思,一揖后退出燕殿。陈勍望着那道潇洒绝伦的背影,沉默片刻。他在渐沉的暮色里对彧良说:“朕羡慕她。”日影西斜,谢澜安出殿后拂去满身熏香,顺道去往御史台。辛少筠还留在公署里等着中丞。这是个有心人,谢澜安叮嘱他继续盯着两省动向,辛少筠欣然领命。横街外,本以为下朝的臣子车架已经驶走七七八八,不想谢澜安临近马车,看到玄白身边还站着个风度傲然的郎君。她挑眉走近,郗符一见她那面如冰雪,又斗志昂扬的神情,心跳就突突,忙不迭摆手:“免开尊口免开尊口,我不跟你吵。”真是邪门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在宫里耗了一天,出宫时个个像斗败的公鸡,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身心疲惫,反观被群起而攻之的谢含灵,非但毫无疲态,反而越斗越精神,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郗符不承认自己在等她,怕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八面竖敌的奇女子,出宫路上再挨谁一笏板。谢澜安看见他却想起一事,哦了一声:“对了,帮我给贵府小郎君传个口信。”“凭什么?”郗符听她有求于人,下意识地摆出矜持嘴脸。随即想起郗歆是御前的人,往皇帝跟前递话最方便,郗符眉心又是一跳。他忍不住对那张胸有成竹的脸磨牙:“谢大人,你又打什么主意?”谢澜安抬眼观霞,风动鸾铃,清响顺着御道飘扬而散。·山间起了风,百里归月身裹宽大的斗篷,感受着东风拂过脸颊的茸痒。“革世俗心,改百年法,开万古流。”她闭着眼轻声说。这才是她要辅佐的主公。“大哥,”脸色孱白的女子睁眼转头,朝身后一直默默看着她担心她受寒的封如敕歉意一笑,“请送我入京吧。”封如敕的方脸上愕然若失,“不是说好……五、六月再上京也不迟吗?”“女君需要有人帮她。”百里归月摊开掌心,接住不知何处飘来的蒲公英蕊。她听不到今年浮玉山的春雷声了,好在还可以去看一看秦淮河的万顷风波。·小长干里的一户民宅内,桃树皆枯。无人管顾的野草蹿长到书房的窗沿下,楚清鸢右手死死握着毛笔,在临窗的剥漆几案上吃力地写着字。热了饭菜进来的仆翁,看见从郎君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老眼油然一湿,哽着声劝:“郎君,您歇一歇吧”失控的笔锋猝然在纸上划下一道墨痕,楚清鸢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苦地闭上眼。不成……还是不成。昔日他那一手连郡学先生都称赞不绝的书法,练不回来了。俄顷,男人被汗水蛰开眼睛,平静地将笔从骨头生疼的右臂换到左手,抚落那页废纸,从头练起。“郎君”仆翁不忍看他如此自苦,放下托盘心疼道,“您说你这手是乌衣巷谢家的公子打坏的,那恶霸把郎君害成这样,咱们、咱们就不告了吗?”楚清鸢俯低的脸面透出冷峻,笔下未停,“跪在强权门下状告另一强权,在这个世道行不通的。总有一天”仆翁没等到总有一天怎样,他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郎君不在这半年说是被一位贵人接去休养了。老奴有些糊涂,那贵人既然帮郎君养伤,为何又关着郎君不让您回来?那位贵人,能不能帮郎君讨回公道呢?”
只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楚清鸢死井般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冶亮的光芒。“她?”楚清鸢分不清心里是一头雾水的怨恨多一些,还是不切实际的期待多一些。他至今不明,那名风姿高彻的贵女为何对他如逗猫犬。“她,定然有她的道理。”楚清鸢握紧自己残废的右手,我等着。·胤奚握了握自己的左手,感觉牵扯到肩膀的肌肉有些疼痛了,便松开手。回想刚习武时,他为了保右手的朱砂痣不受兵械磨砺,便和祖遂嘴硬说惯用左手。他性子拧,后来真就咬着牙偏重左手使枪练拳,也真叫他练成了。如今暂时无法动刀动枪,幸好不耽误写字。——就算伤的是右边又怎么样,胤奚手里握着笔,不知想起什么,粉白的唇平抿成一条线。纵使从头来过,他会比任何人差吗?下朝回来的谢澜安一进东屋,入眼的便是一个脸色严肃的小郎君,两条腿一屈一箕地坐在小案后写着什么。胤奚也古怪,写字不在外堂书案,却在日影朦胧的卧室里。谢澜经过帘钩拢起的帷幔,如入自家内室,口中半含揶揄:“又不好好养好,偷偷用功呢。”胤奚不娇惯自己,白天不愿躺在床上静养,闲着不是翻书就是动墨。谢澜安说过他一回,被胤奚三混两混地给岔了过去。她走近案边,胤奚也抬起头看她。见女郎神采清爽,便知今日的这场舌战群雄是胜了。“没偷偷,等女郎回来呢。”谢澜安垂眼随意扫了眼书案,忽然心中一动。胤奚掌缘压着的策文她不意外,在外这半年,她时常出一些题目给胤奚命他作文,等他写完再批评圈点,令他重新修改,总结不足。让谢澜安意外的是,那策文边上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上头一行是“楚堂”,下面写着“百里。”若然开科顺利,男女同试,此一人必定榜上有名。可谢澜安习惯事以密成,今日之前,她从未向胤奚提及女子科考的筹谋。而她才从宫里回来,朝服都没换,朝堂上的议论更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出来。谢澜安俯下身子,对上那双弧廓漂亮的桃花眼,莫可名状地弯了弯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胤奚没起身,就那么仰着头,笔管在修长的指间淡然转个圈,像只矜贵的小狐狸。“我知道女郎要推行寒人策举,”他轻声回答,“然而仅是男子入试,不够,也不足以逞女郎之志,伸女郎之气。衰奴挽郎出身,推己及人,尚且希望有朝一日凭我的作为,令天下人对挽郎一行破除忌讳偏见,令同行都能挺足胸膛赚钱谋生,何况女郎襟怀旷达,心怀芸芸——”谢澜安忽然探出拇指,从胤奚能说会道的小嘴上抹过去,“少来四骈八骊那一套,马屁休拍,老实讲话。”胤奚低头看了眼自己练习的文章,腼腆一笑,难怪语风一时没转过来。“嗯,”他老实地说,“我在女郎招揽百里娘子的那一日,便隐约猜想女郎想让女子与男子一同参试,所以那日女郎才露出见猎心喜的神情。后来,女郎再邀阮四娘子与常娘子上京,我便又确准了几分。”他说着,温软的眼神锋锐几分,“这才是真正的公平选才。”既然女子能习武入伍,那么女子便能习文入朝。一旦男女同试,以胤奚所识人中,楚堂与百里归月必为各中魁首。谢澜安看着对面澄澈无尘的眼眸,对这份惊人的默契,她最开始会感到戒备,如今却越发习以为常了。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指尖缓缓抚过字迹,无端让胤奚手背的朱砂痣痒了痒。“那么最后一个三甲之位呢?”胤奚声轻若羽:“我为女郎争个法舔着他,撬着他,表现得那么凶狠,却像瘫软在他呼吸间的靡泞花汁。久攻不下。胤奚内心发出一声深喟,轻巧地转动毛笔,启唇,慢条斯理引导着女郎如何攻克自己,与她呼吸交缠,最终让她如愿尝到自己的甜津。日头更西,屋里更暗了。廊下隐约响起家仆的脚步声,然而没有命令是无人敢接近内寝的。谢澜安在沉浸中结束这个吻,睁眼却见胤奚神情平静,温文尔雅地问她:“女郎还要吗?我还有文章未写完。”他甚至连笔还稳稳拿在手里。谢澜安蹙眉退开几许,紧盯着胤奚。下一刹,她蓦地轻揪胤奚衣领,心骂谢澜安啊谢澜安,你灯下黑了!“你故意玩我?!”“嗯,故意的。”胤奚轻易认下,扫眼打量女郎水泽未干的唇,眼梢的狂羁藏不住。举手投足的意态都是跟她学的。他像她的拓本。这个惊鸿而至的念头不知怎么惊悸了谢澜安,一瞬恍惚间,又一次被稠热的唇舌覆上。不再刻意隐藏的胤奚,脸颊很快绯红尽染,他的呼吸重重扫在谢澜安脸上,压抑不住地溢出凌乱的口耑息。他无耻,他知道女郎征服心重,所以故作淡定,激她临幸。他下作,明知女郎对他更多的是胜欲,而不是爱欲,可没关系,他是就好。女郎的好胜心一如他想象,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总疑心为何她带给胤奚的反应,不及胤奚给她的意乱神迷。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谢澜安感受的新鲜体验,是胤奚给他的;那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给胤奚的快感,会不会十倍百倍于他?事实上,她的每一次奖赏,他都如火焚身。“奸滑小贼!”谢澜安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迟钝,她恼死了,偏偏顾忌胤奚的伤不能下力气,只好趁间隙咬他的唇泄愤。“是女郎、教得好……”他低声喘,终于将真面目展露在谢澜安面前的狂浪子,虔诚又迷乱,单手揉皱了她的朝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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